脚踝的肿痛消得比姜禾预想的快。或许是那碗肉粥补了元气,又或许是杨焱送来的狼皮褥子驱散了骨子里的湿寒,第三天天刚亮,他试着挪了挪脚,虽还有些隐隐的钝痛,却已能勉强下地行走。
石頭来送早饭时,见他撑着墙要起身,慌忙上前按住他:“小哥儿,你再歇一天呗!大当家特意吩咐了,让你养好了再去地里!”
姜禾却摇了摇头。石頭昨日提过的山洪像块石头,始终压在他心头——那片新垦地、那些刚冒芽的幼苗,是他眼下唯一的念想,他实在放心不下。“没事,我去看看就回来,不干活。”
他固执地穿上鞋,木屐蹭过地面时,脚踝传来轻微的牵扯痛,却让他莫名觉得踏实。走出囚室,清晨的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润,吹在脸上,驱散了些许残留的困顿。山寨里比往日热闹些,修缮西头倒塌房屋的汉子们已经开工,锤头砸向木桩的“砰砰”声,混着妇人晾晒草药的低语,构成了劫后余生的、难得的烟火气。
姜禾沿着土路慢慢往东走,每一步都走得极慢,生怕扯到伤处。路过寨门时,他瞥见几个寨丁正在加固木栅栏,新钉的木桩上缠着带刺的藤蔓,显然是怕再遭袭击。往西看,能隐约瞧见一片狼藉——几间木屋只剩下焦黑的木架,泥水里泡着发霉的粮食袋子,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正蹲在废墟旁,小心翼翼地捡拾还能用的碎木片,脸上难掩愁容。
心口忽然一紧。若不是杨焱提前挖了排水沟,东边的垦地会不会也变成这样?那些他亲手种下的幼苗,会不会也被山洪冲得尸骨无存?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姜禾强行压了下去——他怎么能替仇人着想?杨焱做这些,不过是为了他的“价值”,为了让他能继续种庄稼,缓解寨里的粮荒罢了。
可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直到那片熟悉的绿色出现在视野里,他才猛地顿住,怔怔地站在田埂边。
雨后的天光格外清亮,太阳刚爬上山尖,金色的光线洒在垦地上,给每一片叶片都镀上了一层柔光。他精心照料的示范苗圃里,山稞子的幼苗比之前高了些,茎秆更结实了,淡绿的叶片上沾着水珠,风一吹,水珠滚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沙棘苗也舒展了不少,细绒毛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透着股倔强的韧劲。更让他惊喜的是,旁边那片刚整理好的新垦地,竟也完好无损,连田埂边缘的碎石矮墙都没塌一块。
而在垦地外围,一道简陋却坚实的土沟蜿蜒环绕——宽约两尺,深度刚好没过脚踝,沟壁被夯实得格外平整,还特意用碎石块铺了底,显然是怕雨水冲刷导致坍塌。沟里还残留着些许泥水,顺着地势流向远处的山沟,显然昨夜就是这道沟,把可能冲过来的山洪引走了。
是杨焱。
姜禾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土沟壁上的碎石——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雨水浸泡后的湿意。他能想象出,暴雨倾盆时,杨焱或许正站在这里,指挥着寨丁们加固沟壁,确保每一寸都不会出问题;能想象出,山洪袭来时,这道沟如何稳稳接住水流,护住了他视若性命的土地。
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喉咙口,酸溜溜的,还有点发烫。他恨杨焱,恨这个人毁了他的家,杀了他的爹,可此刻看着这片安然无恙的绿色,他却无法否认,是这个仇人,保住了他唯一的念想。
“姜先生!您怎么来了?”
身后传来清脆的喊声,是学徒赵小满。他和另外两个学徒正扛着锄头往这边走,看到姜禾,脸上立刻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快步跑了过来。
“您的脚好了?”赵小满凑到姜禾身边,眼神里满是关切,还忍不住瞟了瞟他的脚踝,“俺们还说,等您好了再跟您汇报地里的情况呢!您看,咱们的苗一点事都没有!”
“是啊姜先生!”另一个学徒也跟着附和,语气里满是庆幸,“昨天那山洪可吓人了,西边王老五家的屋子都被冲塌了,粮食也泡了大半!多亏了大当家,提前让人挖了这排水沟,不然咱们这地肯定保不住!”
“大当家可厉害了!”赵小满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崇拜,“俺听石頭哥说,大当家前几天看天不对,就料到可能会有山洪,特意调了人来东边挖沟,还亲自盯着夯实呢!”
姜禾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土沟里的碎石。学徒们的话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心上——他之前总觉得,杨焱做这些是为了“利用”他,可这份细致,这份提前的预判,似乎已经超出了“利用”的范畴。若只是为了让他种庄稼,何必费这么大劲?随便派几个人守着,确保地不被冲毁就行,犯不着亲自盯着挖沟。
“姜先生,”赵小满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和暧昧,“您和大当家……是不是关系不一般啊?不然大当家怎么对您这么上心?又是给您送伤药,又是特意护着您的地……”
这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姜禾心里。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牵扯到脚踝,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休得胡言!”
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厉色,赵小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对……对不起姜先生,俺不是故意的……”
其他两个学徒也赶紧打圆场:“小满就是嘴快,姜先生您别生气!咱们赶紧干活吧,别耽误了时辰!”
赵小满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红着脸低下头,拿起锄头就往排水沟走去:“俺……俺去清理沟里的泥沙!”
姜禾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他知道赵小满是无心的,可那句话还是像刺一样扎得他难受——他恨这种将他与杨焱捆绑的揣测,仿佛他已经忘了家仇,忘了父亲的血;可与此同时,心底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慌乱,仿佛那点藏在心底的、不该有的动摇,被人当众戳穿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田地上。他走到示范苗圃边,蹲下身,仔细检查每一株幼苗。山稞子的叶片更绿了,沙棘苗的根似乎也扎得更稳了,连之前撒下的苜蓿种子,都冒出了几株针尖大的绿芽。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苜蓿芽,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稍微安定了些。
至少,这些苗还活着。至少,他的心血没有白费。
晌午时分,石頭背着饭篓来了。今天的饭食比往日丰盛些,除了两个粗粮饼子,还有一小碗飘着油星的菜汤——汤里煮着几片嫩黄的野菜叶,油星浮在表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是这旱荒年月里难得的“滋润”。
“大当家特意吩咐厨房做的,”石頭把汤碗递给姜禾,憨笑着说,“说您伤还没好,得吃点有营养的,好快点恢复力气。”
姜禾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勺子舀起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野菜的清甜混着淡淡的油香,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丝暖意,可这暖意却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西边……情况怎么样了?”他状似无意地问,目光落在远处的废墟上。
石頭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唉,不太好。冲垮了三间屋子,伤了五个弟兄,还有两袋粮食被水泡了,根本没法吃了。大当家已经让人去山上砍木头,准备重新盖屋子,受伤的弟兄也安排了人照顾,就是……粮食又少了些,以后的日子怕是更紧了。”
姜禾喝着汤的动作顿了顿。他能想象出杨焱在山洪后忙碌的样子——指挥修缮房屋,安置伤员,清点损失,还要安抚寨里人的情绪。那个男人,似乎永远都能在混乱中稳住局面,无论是面对流寇袭击,还是天灾降临。
“大当家他……”姜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经常这样……能提前料到天气变化吗?”
石頭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说:“这个俺也说不准。不过大当家懂得可多了,看云就能知道会不会下雨,还会看风向判断山洪,李军师都说,大当家在‘观天’这事上,比他这个读书人还厉害!俺听寨里的老人说,大当家以前是……”
石頭说到这里,突然像被什么噎住了,猛地闭上嘴,眼神有些慌乱,赶紧低下头扒拉自己的饼子:“俺……俺胡说的,姜先生您别当真!快吃饭吧,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姜禾看着石頭那副明显是“失言”的模样,心里的疑团更重了。“以前是”这三个字像钩子,勾得他心头发痒——他早觉得杨焱不一般,那气度、那手段,那对农事、对防御的了解,哪是寻常土匪能有的?是军中出身?还是曾在官府任职?又或者,有更复杂的来历,才会落草为寇?
他想起李文渊偶尔看杨焱的眼神——那不是对匪首的畏惧,更多的是一种类似“下属对上官”的恭敬;想起杨焱议事时的样子,条理清晰,指令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些细节,似乎都在印证着,杨焱的过去,绝不像“土匪头子”这么简单。
可石頭显然不敢再多说,姜禾也没再追问。有些事,问得太急,反而会惹来麻烦。他只是默默地喝完碗里的汤,把饼子掰成小块,慢慢咽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全是困惑。
傍晚收工时,姜禾的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没有等其他人,独自一人慢慢往回走。路过山寨中心那间最大的木屋——也就是杨焱的住处时,他看到杨焱正站在屋前的空地上,与李文渊和几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杨焱穿着那身常穿的深色劲装,腰间别着的长刀鞘上还沾着些泥土,显然刚从西边灾区回来。他的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下甚至有淡淡的青黑,可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像株经得住风雨的老松。他听着手下汇报时,偶尔会微微点头,或者用低沉的声音下达指令,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姜禾下意识地想躲——他现在最怕见到杨焱,怕看到那张脸,就想起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更怕看到杨焱的眼睛,怕自己心底的动摇被那人看穿。
可他刚想转身,杨焱的目光却已经扫了过来。那目光在他跛行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惊讶,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见,随即就自然地移开,继续与李文渊交谈。
可就是这短暂的一瞥,却让姜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感觉到,那目光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确认他的伤好了些,确认他能正常行走。
这种隐秘的关注,比直接的问候更让他心慌。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绕过木屋,往囚室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的、属于杨焱的低沉声音,像风一样追着他,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回到囚室,姜禾推开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屋内,那床狼皮褥子还摊在硬榻上,深色的皮毛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散发着杨焱身上特有的、冷冽中带着松木香的气息。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掌心的旧疤——那是之前开荒时,被锄头柄磨出来的,是他为仇人干活的印记;又抬手摸了摸眉心的孕痣——那是他作为“哥儿”的象征,也是他被掳来卧虎寨的缘由之一。
他看着那床狼皮褥子,忽然觉得,自己像被这温暖的皮毛包裹住的囚徒——身体得到了慰藉,心却被困得更紧了。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通风口透进几颗疏星的光。姜禾蜷缩在地上,直到双腿发麻,才慢慢站起身,走到榻边,将那床狼皮褥子往旁边挪了挪——他不想再被那气息包围,却又没勇气把它扔出去。
这一夜,他又失眠了。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画面——完好无损的垦地,赵小满的议论,石頭没说完的话,还有杨焱那短暂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