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后半夜渐渐停歇。
起初是檐角的滴水声渐渐稀疏,从“嗒嗒”的急促敲打着地面,到偶尔一声“咚”的轻响,像谁在暗处轻叩木铎。后来连这最后的余响也消失了,只剩下山间的风穿过囚室的通风口,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润,拂过姜禾汗湿的额发。
姜禾裹着那床狼皮褥子,在硬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天光将亮未亮时,才勉强坠入浅眠。梦里又是火光与刀影,父亲倒在晒场上的身影还未消散,母亲在槐树下无声流泪的模样又撞进眼底,可下一秒,画面却突然切换成杨焱抱着他穿过雨幕的臂膀——那臂膀坚实得像块暖铁,隔着湿透的衣料传来的体温,烫得他心口发慌。他想推开,却被那力道牢牢禁锢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带入更深的黑暗里,直到一声清脆的鸟鸣将他从混沌中拽醒。
睁眼时,通风口已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柱,尘埃在光里慢悠悠地飘着,像被揉碎的金箔。姜禾动了动脚踝,一阵清晰的钝痛顺着小腿蔓延上来,提醒着他昨日那场狼狈的坠落,还有那个过于亲密的拥抱。
他蜷缩着身子,将脸埋进狼皮褥子的皮毛里。那皮毛被他焐了一夜,早已染上他的体温,却依旧残留着杨焱身上特有的气息——不是硝烟与血腥的冷硬,而是一种类似松针晒干后的清冽,混着淡淡的皮革味,像山巅的风,霸道地占据着他的呼吸。
这种气息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却又立刻被更深的羞耻淹没——他怎么能对仇人的东西产生依赖?怎么能在想起那人时,心底不是纯粹的恨意,而是这种混乱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悸动?。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
石頭端着粗陶碗走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里面是掺了碎米的稀粥,旁边放着一个烤得微焦的粗粮饼子。他刚跨进门,目光扫过姜禾身上的狼皮褥子,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碗差点晃出粥水。
“姜先生,您……”石頭的声音里满是惊讶,憨厚的脸上泛起一层红,像是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慌忙低下头,将碗放在木墩上,“大当家吩咐了,您脚伤没好,今天就歇着,地里的活儿俺和陈阿嫂他们盯着,您放心。”
姜禾“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他掀开狼皮褥子的一角,想坐起身,脚踝却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又跌回榻上。
石頭见状,赶紧上前想扶,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搓着手站在一旁,局促地说:“您慢些动,别扯着伤处。大当家昨天特意交代了,让俺多来看看您,要是缺啥,您尽管说。”
姜禾没应声,只是盯着木墩上的粥碗发呆。他拿起木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却尝不出半点滋味——心里的乱麻像被泡了水的棉絮,沉得提不起劲。
石頭还没走,他靠在门框上,望着外面刚被雨水浇过的院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说:“姜先生,您不知道,昨天那雨下得有多吓人。后半夜西边的山沟发了山洪,冲垮了好几间屋子,还伤了两个弟兄呢!”
姜禾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顿:“山洪?”
“可不是嘛!”石頭的语气里满是后怕,“还好大当家心细,昨天下午看天色不对,就让人去加固西边的排水沟,还把那边的人都迁到了东边来。要是晚一步,别说屋子了,您那片刚种上的沙棘苗,还有新垦的地,怕是全要被冲毁了!”
姜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昨日在雨里奔跑时,看到东边田埂旁新堆的碎石——当时只以为是杨焱随手安排的,现在才明白,那是为了抵挡可能的山洪。杨焱提前加固排水、迁移人口,甚至在他摔倒时及时出现,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保护“有价值”的田地?可若只是为了田地,何必在雨里绕路来这偏僻的囚室附近?何必在他受伤后,连自己常用的狼皮褥子都送来?
“俺听说,大当家昨天送您回来后,还亲自去东边检查了排水,直到后半夜雨停了才回屋。”石頭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注意到姜禾瞬间苍白的脸色,“您是不知道,大当家对您种的地有多上心,连孙管事都私下说,这还是大当家头回对谁的活儿这么在意……”
后面的话姜禾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的那道仇恨壁垒,像是被雨水泡软的土墙,又被石頭这番话敲出了一道裂缝。他想再次用“利用价值”说服自己,可那裂缝里钻进来的、名为“怀疑”的藤蔓,却在疯狂地生长着——杨焱对他的在意,真的仅仅是因为他能种出庄稼吗?
石頭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挠了挠头,识趣地闭了嘴:“那啥,姜先生,您先吃饭,俺去地里看看,有啥情况再回来跟您说。”说完,他快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囚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姜禾看着碗里渐渐凉透的粥,再也没了胃口。他放下勺子,重新裹紧狼皮褥子,将自己缩成一团。脚踝的痛感还在,可比起心里的混乱,这点疼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想起杨焱昨日在雨里抱着他时的眼神——那眼神深邃得像山涧的潭水,没有平日的冷硬,反而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担忧;想起那人背对着他站在门边时的背影,明明浑身湿透,却依旧挺拔得像株松,稳稳地挡住了门外的风雨。
这些画面像刻在脑子里的烙印,与父亲的血迹、母亲的眼泪反复重叠,让他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同于石頭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门外。
姜禾的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门外的人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离开。那种熟悉的、无声的压迫感再次透过门板传来。姜禾几乎能想象出那人负手而立、沉默地站在门外的样子。
他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安好?还是在犹豫是否要进来?
这种悬而不决的等待,比直接的面对更让人心慌意乱。姜禾攥紧了裹在身上的狼皮毛,指尖微微发白。
最终,门外的人似乎只是停留了片刻,便再次迈步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推门,没有言语。
姜禾缓缓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却难以放松。这种无声的“窥探”,比昨日粗暴的关怀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困扰。杨焱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一步步蚕食着他的心防,让他无法再像最初那样,用纯粹而坚定的恨意来武装自己。
晌午时分,孙管事竟然亲自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妇人。托盘上放着一碗浓稠的、冒着热气的肉粥,还有一碟罕见的、看起来像是腌制的野菜。
孙管事脸上堆着惯有的笑容,只是今日的笑比往日真切了几分,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谄媚:“姜先生,您受苦了。这是大当家特意吩咐厨房给您做的,补补身子,伤也好得快些。”他的目光扫过姜禾身上的狼皮褥子和受伤的脚踝,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和了然的暧昧。
姜禾看着那碗香气扑鼻的肉粥,胃里却一阵翻涌。这特殊的待遇,像是一道无形的烙印,将他与这山寨,与那个人,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也将他置于更多探究和议论的目光之下。
“替我……多谢大当家。”他垂下眼睫,声音干涩。
“应该的,应该的。”孙管事笑着,示意妇人放下托盘,“您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让石頭告诉我。”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大当家对您,可是看重得很呐。”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姜禾心上。他抬起头,想反驳,却看到孙管事眼底那抹了然的笑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是啊,看重——看重他的农事本事,看重他能带来的粮食,或许……也看重他这张脸,看重他眉心那颗能带来“多子多福”的孕痣。
孙管事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妇人离开了。临走时,他还特意叮嘱姜禾:“粥要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完,他便带着妇人离开了。
姜禾看着那碗肉粥,久久没有动。看重?是啊,如同看重一件稀世的工具,或者……一只被精心圈养起来的、羽翼渐丰的雀鸟。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下午,李文渊也抽空过来探望了他一趟。李军师主要是为了确认他的伤势不影响后续的种植指导,言语间依旧是对他能力的欣赏和对粮食的迫切,但看向那床狼皮褥子和脚边药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深沉。
“姜先生且宽心养伤,寨中诸事,有大当家统筹,必不会让先生心血白费。”李文渊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姜禾听出了弦外之音——杨焱正在牢牢掌控着一切,包括他姜禾。
所有人都走了,囚室再次恢复寂静。
姜禾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通风口外那一小片湛蓝的、雨洗过的天空。身体被温暖的狼皮包裹着,伤口被妥善处理着,甚至吃着平日里难以想象的饭食。
可他感觉到的,不是安宁,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处可逃的囚禁。
杨焱没有出现,但他的意志,他的气息,他无处不在的“窥探”与“安排”,却如同这间囚室的空气,将他紧紧包围。
他抬手,轻轻抚过眉心那颗殷红的孕痣,眼中充满了挣扎与迷茫。
那个人,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仅仅是粮食和农事才能吗?
还是……也包括他这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