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雨声依旧喧嚣,如同擂鼓般敲击着姜禾混乱的心。他蜷缩在冰冷的草榻上,身上裹着那床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唯有被杨焱触碰过的脚踝和方才紧贴过的胸膛,残留着一种灼人的温度,与他浑身的湿冷形成尖锐的对比。
榻边,是那床干燥厚实的狼皮褥子,深色的皮毛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这间破败的囚室格格不入。旁边的小木罐里是熟悉的伤药,清水和布巾也静静地放在那里。
而那个带来这些东西的男人,此刻正背对着他,站在门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宽阔的肩背挡住了门外大部分的风雨,也隔绝了姜禾逃离的视线。
换药?在他面前?
姜禾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屈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怯让他僵持着不动。湿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冰冷粘腻,伤口被雨水浸泡后更是传来阵阵刺痛。
时间在僵持中流逝,门外的雨势似乎没有丝毫减弱。
“咳咳……”一股寒意从胸腔涌上,姜禾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随之颤抖。
门边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杨焱低沉冷硬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想冻死,还是想伤口溃烂,变成废人?”
“废人”,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利刃直插进了姜禾的心脏,让他呼吸一滞。他攥紧了被子边缘,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布料里。他不能变成废人,他还要去找大哥大嫂,还要查二哥三哥的下落,还要……还要记住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记住母亲空洞的泪眼。这些念头像一根紧绷的弦,瞬间拉住了他快要溃散的理智。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几分。他慢慢松开被子,露出沾着泥水的手肘和膝盖——那里的擦伤被雨水泡得发白,渗出的血混着污泥,看起来有些狰狞。他伸手去够那床狼皮褥子,指尖刚触到温热的皮毛,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这是杨焱的东西。是那个匪首日常用的褥子,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松木香和硝烟味的气息。裹着它,就像被那人无形的气息包裹,这种认知让姜禾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隐秘的安心。
“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杨焱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多了几分不耐烦,“雨停之前,你若还没处理好伤口,明天就等着被抬去晒场。”
晒场是寨里处理杂物的地方,此刻还堆着昨夜流寇留下的兵刃和血迹,阴森得很。姜禾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杨焱向来说一不二。
姜禾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抓过了那床狼皮褥子。皮毛入手是意料之外的干燥和温暖,甚至还带着一丝原主人身上特有的、冷冽又阳刚的气息。他飞快地将潮湿的薄被踢到一边,将这床厚实得多的狼皮裹在身上,一股久违的、令人喟叹的暖意瞬间包裹了他冰冷的身体。
他拿起粗布巾,蘸了些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手肘上的伤口。冰凉的水碰到破损的皮肤,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倒吸一口冷气,动作却没停。布巾上很快沾了血污,他换了个干净的角落,继续擦,直到伤口周围的泥污被清理干净,露出泛红的皮肉。
接下来是膝盖,然后是脚踝。脚踝肿得厉害,一碰到就疼得他龇牙咧嘴,只能用布巾轻轻蘸着水,一点点擦拭表面的污泥。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姜禾的身体瞬间僵住,手里的布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看到杨焱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大步向他走来。男人依旧浑身湿透,深色的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肌肉线条,雨水顺着他黑硬的短发滴落,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在下巴尖凝聚成水珠,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你要干什么?”姜禾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杨焱没有回答,只是在榻边蹲下身,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那只受伤的脚踝。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指腹上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却意外地稳,轻轻一握,就将姜禾的脚踝固定住了,不让他再乱动。
“放开我!”姜禾挣扎着想要缩回脚,脚踝却被那铁钳般的手牢牢攥着,纹丝不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杨焱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巾,一路蔓延到小腿,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别动。”杨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再动,我不保证会不会捏碎你的骨头。”
威胁的话语,语气却没有往常的狠厉,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纵容。姜禾愣了一下,竟真的不再挣扎,只是僵硬地躺着,任由杨焱握着他的脚踝。
杨焱低下头,目光落在姜禾红肿的脚踝上。他先用干净的布巾轻轻蘸去残留的水渍,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常年舞刀弄枪的匪首,倒像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拿起那只温热的小木罐,打开盖子,一股清凉的草药味立刻飘了出来。
他用指腹挖了一小块深绿色的药膏,轻轻覆在姜禾红肿的脚踝上。药膏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触碰到皮肤时,没有预想中的刺痛,反而传来一阵舒缓的清凉。杨焱的指腹在伤处轻轻揉按着,力道均匀,手法熟稔,似乎深谙如何处理扭伤——姜禾忽然想起,之前寨里有弟兄受伤,杨焱也会亲自上药,只是那时他离得远,只看到过模糊的背影。
“这里疼吗?”杨焱的指尖停在脚踝外侧最肿的地方,轻轻按了一下。
“嗯……”姜禾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不是因为疼,是因为那过于亲密的触碰让他心慌。他赶紧别开脸,看向囚室的角落,不敢再看杨焱的眼睛。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杨焱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专注地揉按着伤处。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紧抿的唇线看不出情绪,唯有那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软的阴影,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煞气。
囚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药膏揉开时细微的“沙沙”声,和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滴落在木屋顶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像一首缓慢的曲子,将这片刻的、诡异的安宁拉长。
姜禾的目光落在杨焱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上次流寇袭寨时留下的,此刻还能看到淡淡的粉色。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杨焱就是带着这道伤,挡在他身前,将那个挥刀的流寇一拳打翻。那时他只觉得恐惧,只觉得荒谬,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忍不住心跳加速——那个背影,真的很稳,很让人安心。
“别胡思乱想。”杨焱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姜禾的思绪。
姜禾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盯着杨焱的手腕看了太久。他慌忙收回目光,脸颊更烫了,嘴里却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杨焱抬了抬眼,深邃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脸颊上,又很快移开,继续揉按药膏:“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姜禾语塞,只能闭上嘴,不再说话。他能感觉到杨焱的指尖在他的脚踝上慢慢移动,每一次触碰都带着温热的力道,将药膏的清凉一点点揉进皮肤里,也将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悸动,揉进了他的心里。
他恨杨焱,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仇恨。是这个人,毁了他的姜家村,杀了他敬爱的父亲,让他从一个被家人呵护的小哥儿,变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囚徒。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也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他水,给了他粮,在他被流寇追杀时救了他,在他受伤时又亲自上药。
他不知道自己该恨,还是该……该有别的情绪。
许久,杨焱才停下手。他将药罐盖好,放在榻边,直起身。
“这两天别乱动。”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禾,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叮嘱,“石頭会把饭送过来,药早晚各涂一次。”
姜禾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依旧裹着那床狼皮褥子,蜷缩在榻上,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不敢抬头看杨焱。
杨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依旧滴着水的头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转身,再次走向门口,背对着姜禾,双手抱在胸前,站定了。
他的背影很高大,很挺拔,像一株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湿透的劲装贴在他的背上,勾勒出宽阔的肩线,雨水顺着衣摆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门外的雨幕,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
姜禾知道他的意思——他怕自己一个人不方便处理伤口,所以留下来守着;但他又不想让自己觉得难堪,所以背过身,给了他最后一丝体面。
这算什么?
是仇人的施舍?还是……别的什么?
姜禾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对杨焱的恨意,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了。那道冰冷的仇恨壁垒上,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而杨焱带来的那些温暖,正像流水一样,一点点渗透进来,侵蚀着他的根基。
他看着门边那个如山岳般沉稳,却又透着无尽孤寂的背影,第一次发现,这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难懂。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姜禾心中的风雨,却刚刚开始。那床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狼皮褥子,像一个温暖的囚笼,将他紧紧包裹,也将他推向一个更加迷茫的,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