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流寇袭寨的血光散去后,卧虎寨的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被烧毁的木屋只剩下焦黑的木架,断壁残垣间还嵌着未燃尽的木屑,风一吹,便扬起带着焦糊味的尘土,落在往来寨民的衣襟上,像洗不掉的伤痕。修缮屋舍的汉子们闷头刨着新土,锤头砸向木桩的声音沉闷得像敲在每个人心上;临时安置伤员的草棚里,草药的苦涩味混着压抑的呻吟飘出来,偶尔还能听见妇人低低的啜泣——那是失去丈夫或儿子的悲痛,在这旱荒年月里,显得格外沉重。
姜禾的心,比这山寨的气氛还要纷乱。
他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杨焱碰面的场合。清晨去垦地时,若远远瞥见议事堂方向有那道熟悉的深色身影,便会绕路从西侧的杂役房旁走,宁愿多踩一段满是碎石的土路;晌午歇脚时,李文渊若提起“大当家今早还问起垦地的进度”,他便会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手里的种子,不再接话;傍晚收工时,他总是走在最前面,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只想快点躲回那间低矮的囚室——只有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他才能暂时压下心头那些混乱的念头。
可有些东西,越是逃避,越是如影随形。夜里躺在床上,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夜杨焱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想起那只沾着血污却稳稳托住他的手,想起那句冷硬的“没出息”。这些画面像刻在脑子里的烙印,与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母亲空洞的泪眼反复重叠,让他辗转难眠,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这天午后,天候骤然变了脸。原本还算明亮的天空,不知何时被西北方向涌来的乌云彻底吞没。那些云团黑沉沉的,像被墨汁泡过的棉絮,层层叠叠压在山尖上,仿佛下一刻就要砸下来。狂风突然席卷而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和干枯的草叶,狠狠砸在垦地的田埂上,打得刚冒芽的沙棘苗剧烈摇晃,发出“簌簌”的哀鸣。
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黏腻的湿气。姜禾蹲在田边,看着那些在风中挣扎的沙棘苗,眉头紧紧皱着——这苗刚长出第二对真叶,最是脆弱,若是被暴雨淋透,再被狂风刮倒,之前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要下大雨了!快收拾东西回去!”石頭的声音从田埂那头传来,他手里抱着一捆用来覆盖种子的干草,脸色焦急地冲众人挥手。
垦地上的人们慌忙收拾农具,将怕淋的种子搬到临时搭起的草棚下。姜禾也加快了动作,他将几捆准备用来覆盖新播种子区的干草抱到棚子深处,又检查了一下蒲草渠的关键连接处是否牢固。
风越来越大,吹得草棚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地砸落下来,在干燥的土地上溅起小小的烟尘。
“快走快走!”众人互相招呼着,顶着风,快步向寨子中心的屋舍跑去。
姜禾落在最后,他看了一眼那几株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却依旧顽强挺立的沙棘苗,犹豫了一下,还是快速脱下自己的外衫,小心地覆盖在它们根部,用石块压住衣角。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逆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
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顷刻间便成了瓢泼大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模糊,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打颤。
囚室所在的区域位置相对偏僻,路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影。雨水冲刷着地面,形成浑浊的溪流,山路变得泥泞不堪。姜禾低着头,用手挡在额前,艰难地辨认着道路。
就在他快要跑到囚室那段斜坡时,脚下一滑,踩进了一个被雨水掩盖的泥坑,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啊!”他惊呼一声,手肘和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头上,一阵剧痛传来,泥水瞬间溅满了全身。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再次跌坐回冰冷的泥水里。雨水无情地浇打在他身上,伤口火辣辣地疼,冷意如同跗骨之蛆,迅速渗透进四肢百骸。
孤立无援,疼痛交加,冰冷的雨水仿佛要将他最后一点体温都带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绝望涌上心头,他蜷缩在泥泞中,任由雨水冲刷,几乎想要放弃。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泥水里提了起来!
姜禾惊愕地抬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是杨焱。
他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同样浑身湿透,深色的劲装紧紧包裹着精壮的身躯,雨水顺着他黑硬的短发不断流下,划过他冷峻的脸庞。他的眼神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深邃,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担忧?
“你是木头吗?摔倒了不会喊人?”杨焱的声音比冰雨还要冷上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抓着他胳膊的手却稳如铁钳,支撑着他几乎无法站立的身体。
姜禾被他吼得一愣,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脚踝的剧痛和浑身的冰冷让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杨焱低头看了一眼他明显不自然的右脚,又扫过他擦破流血的手肘和膝盖,眉头锁得更紧。他不再多言,手臂猛地用力,竟直接将姜禾打横抱了起来!
“!”姜禾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骤然腾空,唯一的支撑点就是杨焱坚实的手臂和胸膛。隔着湿透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与他冰冷外表截然不同的灼热温度,以及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这过于亲密的接触让他瞬间慌了神,苍白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放……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闭嘴!”杨焱低斥一声,手臂收得更紧,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迈开大步,踏着泥泞,稳稳地向着囚室走去。他的步伐很快,却很稳,仿佛怀中所抱的并非一个活人,而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雨水打在两人身上,姜禾能听到杨焱沉重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泥土和一种独特冷冽气息的味道。被迫紧贴着那温暖而坚实的胸膛,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安全感竟油然而生,与他内心根深蒂固的恨意和理智激烈地冲突着。
他不再挣扎,只是将脸微微侧开,避开那灼人的体温和气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杨焱抱着他,一脚踹开并未上锁的囚室木门,走了进去。屋内比外面更加阴暗潮湿,但至少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他将姜禾轻轻放在那张铺着干草的硬榻上,动作竟带着一丝与他气质不符的小心翼翼。
姜禾一接触到冰冷的草榻,立刻蜷缩起来,扯过旁边那床薄薄的、同样带着潮气的被子裹住自己不停发抖的身体,低着头,不敢看杨焱。
杨焱站在榻边,浑身还在滴着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沉默地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姜禾。少年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湿透的里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看起来脆弱得像风中的野草。
囚室内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外面哗啦啦的雨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杨焱才沉声开口,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少了几分方才的怒气:“伤哪了?”
姜禾抿紧嘴唇,不答。
杨焱似乎耐心耗尽,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伸手,抓住了姜禾裹着被子的脚踝。
“你干什么!”姜禾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惊惶地抬头,眼中满是戒备。
“别动!”杨焱低喝一声,力道不容抗拒。他小心地隔着薄被,轻轻按压着姜禾红肿的右脚踝。他的手指粗糙而温暖,动作却意外地轻柔,避开了受伤最严重的地方。姜禾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温度,顺着脚踝蔓延到全身,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骨头没断,只是扭伤。”杨焱松开手,语气平淡地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的目光又落在姜禾擦破的手肘和膝盖上,那里的血迹混着泥水,看起来有些狰狞。他皱了皱眉,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姜禾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依旧冷得发抖,可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焐着,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意。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杨焱去而复返。他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小木罐——那是之前给姜禾送伤药的罐子,还有一床干燥厚实的狼皮褥子,毛色油亮,看起来是杨焱自己用的;此外,他还拿着一个装着清水的陶罐和一块干净的粗布巾。
他将这些东西放在榻边,看着依旧将头埋在膝盖里的姜禾,沉默了片刻,才硬邦邦地命令道:“把湿衣服换了,伤口上药。”
说完,他竟转身走到门边,背对着姜禾,双手抱在胸前,如同一尊门神般站在那里,望着门外连绵的雨幕,再也没有回头。
他的意思很明显——他不会离开,免得姜禾一个人无法处理伤口;但他也不会回头,给姜禾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姜禾抬起头,看着门边那个如山岳般沉默而高大的背影。杨焱的劲装依旧湿透,水珠顺着衣摆不断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可他的身姿却依旧挺拔,像一株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姜禾又看了看榻边的狼皮褥子和伤药。狼皮褥子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还带着一丝杨焱身上的冷冽气息;伤药的陶罐是温热的,显然是杨焱特意用体温焐过,怕药粉太凉刺激到伤口。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恨,有屈辱,有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不该有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外面的雨声依旧喧嚣,囚室内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的寂静。
姜禾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个装着伤药的小木罐。指尖触到温热的陶罐,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让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些许。
他打开罐盖,一股清凉的草药味飘了出来。他看着罐子里细腻的药粉,又看了看门边的杨焱,心里的矛盾像一团乱麻,再也理不清。
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而他和杨焱之间的纠葛,似乎也像这场雨一样,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