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尹元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石壁,仿佛要从那湿滑的触感中汲取一丝虚幻的稳定。他的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开,却只吐出破碎的气音,像离水的鱼。浅灰色瞳孔涣散开来,倒映着石室内摇曳不定、仿佛也染上疯癫的火把光芒。
“它……”他终于挤出一个音节,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没有名字……或者……有太多名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骤然跌落,陷入一种神经质的絮语,“它叫涛…叫迴伶…叫裴尹元!哈哈哈哈哈!对,它…它叫裴尹元!”
他的话语彻底失去了条理,各种意象疯狂地堆砌碰撞:“……三才镇煞?哈哈……傻子!都是傻子!那根本不是‘镇煞’,那是……那是给它摆宴席!天、地、人?最好的三道‘大菜’!”
“噫嘻嘻——”裴尹元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完全不似人声的狂笑,笑得眼泪鼻涕一齐涌出,整个人蜷缩起来,用额头疯狂地撞击地面,发出令人齿寒的闷响。“吃了!长安…哈哈哈哈…好大一个食盆!我…开吃!”
笑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额上一片血肉模糊,眼神却骤然变得无比空洞,所有的狂乱和恐惧像退潮般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虚无。他歪着头,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模仿出来的笑容,哼起一段不成调的、咿咿呀呀的戏文,像是某个早已废弃的野庙里,风吹过破损窗棂的呜咽。
他彻底疯了。心神在长期窥探“狂澜”和此刻被陈今浣诛心之言完全击穿的双重折磨下,终于崩溃瓦解,沉入了自身也无法理解的谵妄深渊。
“哈…标准结局。”陈今浣撑着膝盖站起身,目光落在对周遭一切已毫无反应,且忍不住低哼起来的裴尹元身上,眼底掠过一丝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厌憎的情绪。
泠秋指尖清辉未散,谨慎地维持在陈今浣周身尺余,既是保护又是限制。青年道人面色依旧苍白,方才对抗“狂澜”冲击消耗甚巨,但他眸光清冽,快速扫过裴尹元状态,低声道:“心神彻底溃散,识海已被谵狂充斥,难以恢复了。”
闻言,李不坠收刀归鞘,走到裴尹元身边,俯身探了探他的颈侧,脉搏快而乱,毫无规律可言。他皱眉,伸手在其碧色公服内摸索片刻,掏出一串样式古朴的黄铜钥匙和一块触手冰凉的墨玉令牌,令牌正面刻着獬豸,背面则是一个简约的“戊”字。“钥匙或许有用。这令牌……应是通行凭证。”
他掂量了一下玉牌,忽然瞥见那人衣领内侧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立即拉开衣襟,竟发现一簇漆黑触须,牢牢扎根于颈椎深处,尖端钻入皮肤留下一片死灰。毫无疑问,是陈今浣下的手。
“那个啊…一开始就种下了。”陈今浣见他发现了裴尹元变得疯癫的秘密,不等他问便提前开口,“礼尚往来罢了,我总不能真把自己变成囚犯,乖乖地任人宰割吧?不过,这里的窟窿太棘手——三层世界在同一处交融,我也只能泡进那黑水里,用自己的气息稍稍阻隔一下规则的渗透。”
说罢,他试着调动了一下.体内气息,锁魂钉带来的滞涩感与右臂的麻痒交织,令人心烦意乱。“总之只能先这样了……麻烦谁帮我把背后的钉子拔一下?我自己拿不掉。”
就在这时,众人身侧的石壁忽现一线火光晃动,循光看去竟有一扇隐藏石门,门后隐约传来人声,应该是内部人员专属通道。
“……裴头儿下去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动静,不会出什么事吧?”一个年轻些的狱卒声音发紧地问,脚步声放得很轻。
“能出什么事?别忘了下面是什么地方,裴头儿的手段你又不是没见过!”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啐了一口,强作镇定,心里却始终没底,“咝……不过的确有些蹊跷。走,咱就在门外看一眼,快点!”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铁器轻撞与皮靴踏在湿冷石面上的回响,在狭窄的通道内被无限放大。火光投下的影子先于人声窜入石室,张牙舞爪地晃动在粗糙的壁面上。
李不坠动作极快,几乎是瞬间便做出了反应。他一把将瘫软痴傻、兀自哼着怪调子的裴尹元拖到黑潭边一块凸起的岩石后,让其背靠石壁,蜷缩在阴影里,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是疲惫小憩。同时,他看向泠秋,眼神交汇间已无需言语。
泠秋会意,指尖清辉一敛,身形如青烟般悄无声息地滑至石门另一侧的暗影中,气息瞬间敛尽,与石壁融为一体。
陈今浣亦是心领神会,躲到裴尹元身侧,微微弓起身子,散乱的额发再次遮住了他的眼眸。
石门处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略显迟疑。随后,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先探进来的是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努力驱散着门后的黑暗,紧接着是半张紧张兮兮的年轻面孔,眼睛飞快地扫视着石室内的情况。
门后空无一人,借着微弱的灯光,只能看到潭边岩石后露出的半片碧色公服衣角。
“裴…裴典狱?”年轻狱卒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单薄。
岩石后毫无回应,只有那咿咿呀呀的哼唱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调子古怪,词句模糊,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
年长些的狱卒显然经验更丰富,也更为警惕。他挤开同伴,将门推得更开些,自己则侧身挡在前面,手始终按在腰刀柄上,死死盯住岩石的方向。
“裴典狱?你还好吗?”他提高了音量,试图压过那哼唱声和黑潭细微的蠕动声。
哼唱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片刻后,一个模仿着裴尹元平日腔调的声音慢吞吞地飘出来:“嗯……好,好得很。此案深有眉目,尔等门外候着便可。”
这声音虽然听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但确实带着裴尹元平日里那种拿腔拿调。两个狱卒对视一眼,脸上惊疑不定。年轻的那个似乎想相信,身体放松了些许;年长的却眉头紧锁,非但没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目光如钩,试图看清岩石后的具体情况。
“裴头,方才下面动静不小,弟兄们担心……要不,属下进来给您搭把手?”他边说边往岩石那边走,陈今浣适时地让碧服衣角下探出一截触须,立刻吸引了年长狱卒的注意。
“什么东西?!”拔刀声与呵斥同时响起,岩石后的“裴尹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哼唱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急促,像是在发脾气。
年轻狱卒吓得一缩脖子。年长狱卒脸色更加难看,他不再犹豫,手中横刀竖持于身前,猛跨一步踏入石室内,同时向身后挥手:“进来!情况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