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尹元碧色公服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浅灰色的瞳孔缩紧,盯着那低垂头颅的少年。
陈今浣却无需他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语调平缓得近乎漠然:“但这‘观澜’,这强行将神魂推入裂隙共感之法,有一个你无法规避的破绽——它依托于受术者自身的感知与心念。你展现‘涛’,我们接收、解读、反应的,却仍是我们自己心智所能理解、所能承受的范畴。你无法真正将‘涛’塞进我们的脑袋,你只是……打开了一扇窗,而那窗外景象带来的冲击,首先碾压的,是你自己的认知壁垒。”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额发滑向两侧,露出其下一双眼睛。那眼底并非众人预想中的混乱或恐惧,也不是强行镇定的虚空,而是一种极度疲惫下沉淀出的、冰冷的清醒。仿佛刚才那足以令李不坠险些自戕、令泠秋真气溃散的冲击,于他而言,只是又一次确认了某种早已深植于骨髓的残酷真相。
“你坐镇于此,借这裂隙窥探,施展观澜之术。你自以为驾驭了这力量,实则不过是一个趴在沟渠边,舀起一瓢污水,就以为自己拥有了整片海洋的愚夫。”陈今浣的目光转回,精准地锁在裴尹元身上,“你惧怕它,所以极力彰显存在,抓捕、折磨、窥探,试图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谵妄影像中,找到自己能理解的、能掌控的‘意义’,来对抗自身终将被这洪流彻底吞没的恐惧。”
“胡说八道!”裴尹元突然打断他,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刻意维持的阴沉平稳,泄露出尖锐的怒意。周身碧色公服下似有鼠群窜动,鼓荡起来,隐约传来令人不安的、细密的刮擦声。“本官执掌无间狱,勘问妖邪,维护法度,岂容你这秽物妄加揣测!”
黑潭之水随着他的怒意开始剧烈翻涌,粘稠的墨色表面鼓起一个个巨大的气泡,又无声破裂,释放出更浓郁的阴寒死寂之气,试图再次淹没众人的神智。
然而,陈今浣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他甚至轻笑了一下,那笑意之中带着无尽的倦怠与苦楚。
“揣测?”他按在心口的左手缓缓放下,重新撑在膝上,稳住因虚弱而微微摇晃的身体,“是不是揣测,你心里清楚。你不断将人投入‘观澜’,与其说是勘问,不如说……是在寻找同类。寻找那些同样感知到无可言说的恐怖,并因此堕入疯狂的存在,从他们的癫狂中汲取一点可悲的共鸣,证明你不是唯一一个——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蝼蚁。”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略显急促,显然这番言语对他此刻的状态亦是极大的负担,但他依旧继续说了下去,字字如锥,凿向裴尹元看似坚固的心防:
“可惜,你找错了人。我对这些事……早就习惯了。”
裴尹元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浅灰色的瞳孔剧烈震颤,碧色公服下那窸窣不停的窜动变得狂躁,衣料起伏不定,似有活物急于破茧而出。他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想厉声驳斥,又被更汹涌的情绪堵住了咽喉。
“习惯……了?”他最终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彻底戳穿后的虚张声势,“你可知那是什么……你可知‘涛’声之外还有什么?!那不是人类该触碰的领域!那不是能‘习惯’的东西!”他几乎是咆哮起来,周身阴冷的气息因这失控而剧烈波动,黑潭之水应和般翻腾起更高的浪涌,墨色粘稠,死寂中透出狂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面对他的咆哮,少年却开始狂笑,“但是,我不是人啊?哈哈哈哈……”
笑声之中,一切开始剥离,愤怒、恐惧、不甘、怨恨……碧色公服下的蠕动骤然平息,裴尹元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浅灰色的瞳孔扩散开,失去了焦点,仿佛凝视着自身内部正在崩塌的某个深渊。
“不…是人……”他喃喃重复陈今浣的话,语调古怪地飘忽起来,带着一种孩童学舌般的茫然,“对…你不是……你怎么能是……”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抠进两鬓的碎发,用力之猛,几乎要掀开头皮。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那我…我…是什么?!”
“不对……不对!”他忽然又松开手,踉跄着倒退两步,撞在身后的石壁上,发出沉闷一响。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声嘶力竭地怒吼,唾沫星子从唇间飞溅出来,“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你们这些…这些残渣!渣滓!你们只是闻到了一点皮毛!一点点边缘的噪音!而我……我听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
李不坠与泠秋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裴尹元显然心神已彻底失守,堕入了自身恐惧与长期窥探积累的谵妄之中。此刻打断他并非明智之举,但听他继续疯言疯语,亦不知是福是祸。
“一开始只是杂音,像是隔着厚厚的琉璃听外面的风雨……”他声音梦呓般飘忽,甚至带着某种病态的迷恋“后来,声音开始有了形状…不规则的…流动的……”
陈今浣笑意收敛,冷眼旁观着裴尹元的崩溃,期待着看一场好戏。
“再后来……嘿嘿嘿……它开始模仿!”裴尹元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诡异,令人毛骨悚然,“模仿我死去的娘亲叫我吃饭……模仿我第一次杀的那个囚犯临死前的诅咒……模仿…模仿陛下身边那个老宦官宣读旨意的尖细嗓子……”他的表情变得扭曲,一个大男人竟当众痛哭起来,涕泪横流,丝毫不顾形象,“它学得一点都不像!音调全是错的!错的!可它不在乎……它只是…只是不停地学——呜呜呜…学得一点都不像啊!”
紧接着,他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咚咚的闷响:“闭嘴!闭嘴!闭嘴!我不听!我不听!”
捶打声在寂静的石室内回荡,混合着他粗重破碎的喘息。过了好一会儿,裴尹元才渐渐停止了自残的行为,瘫软在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不断滴落凝水的石壁,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比之前的嘶吼更令人不适。
“然后……我听见了……锚点。”
这个词让泠秋的目光骤然一凝。李不坠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也收紧了半分。
“它说需要‘锚’!要固定……固定住!不然都会流走……都会消失!‘天’太高,‘地’太远,只有‘人’…只有‘人’最合适!贪婪、自私、胆怯……一会信这个,一会拜那个……心念永不绝、永不绝!”
“你说的那个‘它’,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