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浣得以喘息,向后微仰,靠在冰冷的铁架床栏杆上。少年抬头看向李不坠,那双眼里翻涌着太多读不懂也无力承接的情绪。
牢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你——”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想要打破这浅绯色的尴尬。
“你先说。”陈今浣作出让步——或许是抢占先机。
“你…为什么在这里?”
“做坏事被抓了呗,死刑。”
此言一出,李不坠攥着他胳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瞳孔中颤抖着恐惧,仿佛眼前之人脱口而出的是某种即刻应验的诅咒。
陈今浣试图摆出惯常那副无谓的神情,奈何神经末梢反馈依旧迟钝,只牵起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怎么,不像?”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两人接触的手臂上,那里持续传来的微颤,不知源于自己,还是对方。“想赚钱,卖假药,搞密教。本以为天衣无缝,证据最后还是被发现了。流程走得很快。”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每个字却都砸得李不坠眼前发黑。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浓重刺鼻。李不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千头万绪堵在胸口,最终挤出的却是一句干涩的追问:“……什么时候的事?”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陈今浣,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那过于苍白的脸上找出谎言的痕迹,或是……更糟糕的、他不敢深想的真相。
“很久了。久到记不清,久到无法想象。”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样子看上去却像是在说另一件事,“又或许……刚过去不久。”这话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偏偏又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坦诚。
李不坠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说一说你吧。”陈今浣缓缓吐出一口气,试图将散乱的神思拉回这具备受煎熬的皮囊,“你在刚才的‘梦中’,见到了什么?”
李不坠的呼吸在喉间凝滞了片刻,那些超越认知的景象再次裹挟着无边的压力碾过胸腔。他试图抓住那些正在飞速褪色的感知碎片,它们如同水银般沉入意识深处,留下冷漠的轨迹和一种近乎晕眩的真空感。
“不是‘见到’……”他开口,声音因那份难以承载的浩瀚而显得低哑、缓慢,每一个字都需从一片混沌的泥沼中艰难剥离,“是……写入。没有形体,没有方位,甚至没有‘我’这个概念。只有……无穷尽的‘关系’本身,在自行运转。”
他的视线没有聚焦,落在监舍惨白的墙壁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它,望向某个无法被丈量的虚空。“那或许就是‘第三层世界’。星辰的明灭,生息的流淌,万物都被无法言说的‘线’串联、拉扯、更迭……那是一张活着的巨网。而我们,连网上最微末的尘埃都算不上。”尾音兀地断在齿间,他试图找到更贴切的描述,最终却只能摇头,“不行…我说不准——任何语言去形容,都是对它的削减和亵渎。”
陈今浣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甚至放缓了呼吸。他能感受到李不坠话语里那份几乎要将叙述者本人压垮的沧茫。
“在那里,‘自我’是第一个被溶解的东西。多停留一瞬,就会彻底消散,成为那永恒运转的一部分,无知无觉。”李不坠的目光终于微微转动,落回陈今浣脸上,赤瞳里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惊悸与空白,“然后,我感知到了‘它’。一叶扁舟浮在一片‘海洋’……
不,那不是海,海洋太过具象。那是……‘涛’。”
当“涛”这个字终于从他唇间吐出时,音调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挫,仿佛这个词本身拥有重量,砸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霎时间,周遭的一切如同被水洗的墨迹般晕开、消散。
监舍的铁栏杆、头顶嗡嗡作响的排风扇、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甚至身下硬邦邦的床板——所有触感、气味、视觉都在瞬间剥离。那种抽离不同于以往的剧烈撕扯,反倒是一种平滑到令人心悸的过渡。
蒸发,腾起,落下。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
耳畔重新响起了水珠滴落的空茫回音,鼻腔里再次充满了那种混杂着铁锈、霉腐和陌生臭氧的冰冷气息。脚下传来了坚实却过分光滑的触感,是那块巨大的黑石平台。
视线重新聚焦。
他依旧半跪在原地,前方不远处,那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水潭死寂无波,倒映着洞顶垂落的磷光钟乳石状物。裴尹元还立在那里,碧色公服下的身躯似乎比方才更显臃肿怪异,浅灰色的瞳孔里惊怒未消,正死死盯着侧后方,苏我小小和阿宝藏身的那片石丛。泠秋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脸色苍白,指尖清光流转,正竭力稳定着周身紊乱的气息,显然也从那突如其来的认知冲击中刚刚挣脱。
一切都没有改变。方才那短暂而清晰的现代监狱片段,或许只是意识在极度冲击下产生的谵妄碎片,是濒临崩溃时抓住的一根毫无意义的浮木。唯有胸腔里那份因紧拥而残留的、虚无缥缈的酸胀感,和耳边似乎还未彻底散去的、对方那句“喘不过气了”的微弱抗议,顽固地提示着那并非全然虚幻。
裴尹元浅灰色的瞳孔微微转动,将众人的失态与恍惚尽收眼底:“黄粱一梦,滋味如何?窥得一丝天机,便以为能挣脱这樊笼?呵…越是看得清楚,便越是深知自身渺小如蜉蝣,徒增绝望罢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黏腻的嘲弄,如蛛网中心的猎手戏耍被粘住的飞蛾,将方才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描述为纯粹的无力感。洞顶垂落的磷光映在他白净的脸上,投下非人的光泽。
李不坠的指节仍然紧握刀柄,骨节突起,抵御着那浩瀚“涛”之景象残留的剥离感。泠秋闭目凝神,真气如清流般在体内流转,试图抚平被强行拓宽又骤然压缩的感知脉络所带来的刺痛。侧后方石丛里,苏我小小屏住呼吸,眼睛里没了之前的嬉闹,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警惕,一只手紧紧捂着身旁阿宝的嘴,防止他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在这片被裴尹元的话语与黑潭死寂所统治的空间里,陈今浣却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了然。
他从地上支起身子,半蹲在地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掩了神情,只有颈间那道繁复的缂丝禁制在幽光下微微起伏。右手撑地五指张开,按压在黑石平台上,与墨色的石面形成鲜明对比。
“蜉蝣……”他低声重复,在裴尹元制造的压抑氛围中划开一道细微的裂隙,“朝生暮死,不见朔晦。的确渺小。”
裴尹元嘴角那丝讥诮的弧度尚未扩大,便听陈今浣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击碎了他脸上的嘲弄与戏谑:“可蜉蝣便不能挣扎求存了么?蜉蝣所见之水,仍是水。纵使只是瞬息,所感之‘在’,仍是‘在’。”
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偏右的位置——那里面蕴藏着污染与新生之源。“你让我们看‘涛’,看那无穷尽的关系与运转,看自身的微不足道。是想让我们沉溺于这比较之下的绝望,自行瓦解,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