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赤瞳中的迷茫瞬间被凌厉取代,按在刀柄上的手寸寸收紧。泠秋倒吸一口凉气,眼底清光大盛,方才那几乎要脱手而出的净化法诀硬生生止住。
若非同视之笛及时生效,后果不堪设想。
裴尹元脸上的玩味骤然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他猛地转头,望向笛音传来的方向:“谁?!”
只见侧面一处较低矮的、如巨大真菌群落般垂落的钟乳石后方,一个娇小的身影探出头来,手里还抓着一支看起来像是用某种黑色兽骨粗糙打制的短笛。是苏我小小,她脸上蹭满了黑灰,橘红色的衣裙破了好几处,显得狼狈不堪,唯独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和显而易见的得意。
“略略略~老乌龟,想不到吧!”她飞快地做了个鬼脸,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脆,“你家牢房也不过如此嘛!”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囚服、抽去脂肪后满身皱皮、眼神空洞茫然的半大小子也怯怯地探出半个身子,阿宝。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符盒,正是之前陈今浣塞进皱皮,交予他保管的那个。
苏我小小做完鬼脸便迅速缩回钟乳石后,只留下一串渐弱的、带着回音的嬉笑。阿宝被她拽着衣角,也笨拙地躲了回去,徒留裴尹元面色铁青地瞪着那空无一人的石丛,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和近乎羞辱的挑衅激得怒极。
裴尹元缓缓转回头,浅灰色的瞳孔里像是结了一层冰碴,先前那点猫捉老鼠般的玩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触犯权威后的阴冷暴怒。他将视线化作锉刀,一寸寸地挫磨开李不坠和泠秋的表皮,重新评估着眼前这两只突然挣脱了蛛网的飞蛾。
“好…很好。”他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对着面前的二人说,还是自言自语,“竟能寻来这等偏门的破障之物……还带了只碍事的小老鼠进来。”他的视线掠过李不坠腰间的“赤渎”,在那不断搏动的暗红经络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混杂着厌恶与贪婪的复杂神色。“看来,韩景岱这次倒是下了点本钱。”
他向前踏了一步。仅仅一步,平台四周如墨的潭水便剧烈沸腾起来,无数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深处涌出、破裂,释放出更加阴寒的气息。不是单纯的低温,那是一种能冻结思维、湮灭生机的死寂。
“但你们以为,凭这点小把戏,就能从我这‘观澜亭’把人带走?”裴尹元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碧色公服的布料左突右撞,其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搏动、膨胀,“可知‘观澜’二字,真正的含义?”
他未等回答,双臂猛然一振!
整个巨大洞窟为之震颤,引发某种更深层法则的动荡。头顶垂落钟乳石状物上的磷光骤然亮起,投下晃动的光斑,将平台上所有人的影子拉长、撕碎、又胡乱拼接在一起。脚下黑石平台的光滑表面泛起水波般的纹路,站在其上,竟生出一种立于惊涛骇浪之中一叶扁舟上的错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席卷了在场的每个人,他们彼此之间的物理距离虽然近在咫尺,灵魂却像是分隔在星河瀚海的另一头。
……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那一刻,李不坠瞥见了第三层世界,瞥见了“涛”(Tao/道)。
紧接着,他的视野被强行撕扯拓宽,无数难以名状的事物在视网膜上灼烧出印记。他并非用“眼”在看,而是整个存在的感知被粗暴地投入一片浩瀚无垠、运转不息的法则之海。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只有纯粹“关系”的具象化——星辰的生灭如呼吸般平常,空间的褶皱里流淌着未曾命名的色彩,万物皆由不可言说的“线条”相连,构成一张无限复杂且不断自我更迭的巨网。他在这庞然巨物面前,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这种超越认知的冲击并未带来顿悟或升华,只有一种冰冷彻骨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渺小与孤独。自我意识在这浩瀚面前急速蒸发,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溶解,归于那无始无终的运转之中。
“涛”法自然,于逍遥中翻涌出无数幻梦泡沫。而人们所苦苦追寻的,只不过是“涛”中奔流的泡沫上,膜层间不值一提的一角。
心神即将崩散,他欲横刀自刎。
李不坠的脖颈已然触及刀锋的冰冷,那锐利的触感几乎要割开皮肉,引向最终的沉寂。然而就在这自我毁灭的念头即将付诸行动的刹那,一股蛮横灼热的力量自刀柄反冲而上,如火山的熔岩烫穿他的掌心。
是“赤渎”,以及那带有瘗官之力的暗红经络。
现实的感知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尖锐礁石,重重撞回他的意识。
“这么快就想不开了?坐坐牢而已,很平常啊。”陈今浣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却催得他心碎。
李不坠明白,当生命受到威胁时,是瘗官之力自行预警,将他送到了“第二层世界”。那个铁鸟翱翔,高楼林立的现代世界。
“你看,脑子在骨头里坐牢,骨头在皮肉里坐牢,你我在监狱里坐牢,人类在地球上坐牢……我们生来就是囚徒,何必那么悲观呢?”
他不知道这是具体哪个时间节点,却也不再纠结这是否是幻梦——只要在那人身边,就已足够。李不坠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一把拥抱住对面床铺的少年。
“喂喂、监控看着呢,快松手!”
“不…我不要遗忘你。”
李不坠的双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怀中这具清瘦的身躯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烙下永不会磨灭的印记。监舍顶角那个蒙着灰尘的监控探头,红外光点静默闪烁,将这逾越规矩的接触尽收眼底。陈今浣挣扎了一下,不是出于厌恶,只是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更因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遮掩的情感流露而感到无措。他向来擅长用尖刻与疏离武装自己,此刻却像被撬开了硬壳的贝,露出内里过于柔软的部分。
“监控……就让它看吧。”李不坠的心跳声闷在他的颈窝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算是狼狈的固执,“忘了你,比死在这里……糟糕一万倍。”
陈今浣沉默了片刻,抬起那只还有些陌生的右手,迟疑地、最终轻轻拍了拍对方紧绷的脊背。动作有些生疏,满是不知该如何安放的局促。“……知道了。”他声音很低,几乎墙壁上排风扇低沉的嗡鸣所掩盖,“先松开。喘不过气了。”
李不坠的下颌仍抵着陈今浣的头顶,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长期与肌肤接触的布料,以及独属于少年身上的药气混合的味道。与他记忆中漠北的风沙、长安的尘土、乃至无间狱里那令人窒息的污浊截然不同。
这种陌生而洁净的环境,反而加剧了他心底那份失而复得的恐慌。他缓缓松开手臂,但一只手仍紧紧握着陈今浣的胳膊,仿佛怕一撒手,眼前的人就会像镜花水月般消散,重新变回那团在观澜潭水中骇人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