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缓步上前。
直至走到距石座约十步之遥,裴尹元那凝固如面具般的脸上,眼珠才终于缓慢地颤动了一下,旋转过石椅,直勾勾地瞪着面前两个不速之客。那眼神空洞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染上一丝被打扰后的阴郁与不耐。
“谁允你擅入戊字核心?”裴尹元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质问得有气无力,“王肃,你的差事越办越回去了。”
王亭长在远处将腰弯得更低,不敢答话。
李不坠自怀中取出韩景岱的手令,展开,亮出那鲜红的官印:“大理寺卿手令,提调今夜酉末于颁政坊所擒人犯陈今浣,移交复审。请裴典狱即刻放人。”
裴尹元的视线在那手令上扫过,浅灰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掩盖不了的讥诮,语气装作淡漠:“韩景岱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此地之事,非他所能置喙。人犯正在勘问紧要关头,不得中断。你们,回去。”
“裴典狱,”李不坠踏前一步,腰侧佩刀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心绪,发出一声穿透心灵的低嗡,刀锷上暗红经络流转加速,“我并非在与你商议。此令,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裴尹元终于从座椅上站起身。这次,他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那是一种常年居于污秽之地、执掌生杀予夺所浸染出的阴鸷:“年轻人,仗着有几分蛮力,得了一柄凶刀,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大手一挥,平台之外的黑潭顷刻翻涌,“还是说,尔等肖小之辈,也妄想观这‘狂澜’?”
他向十步之外的二人徐徐走来,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其下摆垂落,几乎要触及平台边缘那粘稠如墨的水面。他并未立刻发作,那双浅灰色的瞳孔微微转动,越过李不坠的肩头,望向其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水面,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怜悯的弧度。
“哼…移交复审……”他干笑一声,喉咙里像是有铁蒺藜在相互摩擦,“韩景岱坐在他的明堂之上,喝着江南新贡的春茶,批阅着经过层层粉饰的文书,他知道这下面究竟是什么吗?他知道‘复审’这两个字,在这里,轻飘飘得不如一声叹息吗?”
裴尹元的视线重新聚焦在李不坠脸上,那点讥诮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适的东西,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打碎的瓷器。“你要提调的人犯……哦,是说那个东西?”他抬起一只手,随意地向身后的黑水指了指,“它就在那儿。你自己看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平台前方那片一直死寂的漆黑水面,忽然荡漾开来。不是外物扰动的波涛,而是整个水面如活物表皮般起伏了一下,中心区域缓缓凸起,形成一个不断蠕动的、不规则的黑水包块。那包块越升越高,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但细节处又不断崩塌、重组,伸出又缩回无数细小的黑色丝线,与下方的墨色潭水相连。
它的形态每一瞬都在崩塌与重组之间循环,时而拉伸如蛇,时而蜷缩如卵,时而爆开无数缺口,露出内里更深沉的、搏动着的混沌黑暗。没有五官,没有稳定的轮廓,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智摇荡的畸形与不谐。
李不坠的呼吸骤然一窒。手中大刀发出低沉急促的嗡鸣,刀柄滚烫,暗红经络疯狂搏动,不知是在警示,还是迫切地想要告诉主人某些信息。他浑身肌肉绷紧,本能地进入临战状态,视线死死锁住那不断变化的黑色人形。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抵御精神冲击,试图从那扭曲的形态中辨认出什么时,一种奇异的空白感悄然占据了他的思维。
他是为何而来?似乎是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人叫什么?有什么特征?记忆像是被投入水缸的墨滴,迅速扩散开来,模糊一片,最终只剩下一些无法捕捉的碎屑。他只记得必须带走“某个东西”,那是韩景岱手令上写的,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可眼前这团从黑潭中升起的、不断蠕动变化的诡异存在,就是他要找的“人犯”?
泠秋的情况似乎更糟一些。青年道人的面色在幽暗磷光下显得血色尽褪,他下意识地并起二指按在眉心,真气自指尖流转入识海,试图驱散那股侵蚀神智的阴毒波动,却收效甚微。
他的目光落在黑色人形上,眼底深处同样是一片茫然的迷雾。他记得此行是为助李不坠救人,但那人是谁?因何被捕?此刻又该在何处?具体的形象和缘由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平坦得找不到任何过往的痕迹。他只感知到前方那东西散发着极度危险、混乱、不应存于世间的气息,是必须戒备甚至净化的对象。
裴尹元浅灰色的瞳孔里映着那不断蠕动的黑色人形,嘴角那丝讥诮未曾褪去,反而更深了些,仿佛在欣赏一出早已预料到的、乏味的戏码。“认得了?这便是你们要提调的‘人犯’。怎么这种反应,害怕了?”
李不坠的指节捏得发白,刀柄的灼热感几乎要烙进掌心。那空茫的迷雾依旧盘踞在识海深处,试图抹去某个至关重要的名姓与形貌,但一种更原始、更尖锐的直觉,如同困兽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告诉他眼前这团混沌之物绝不应是如此。刀鸣不止,一声急过一声,是警告,亦是催促。
泠秋指尖的清辉明灭不定,抵御着无孔不入的精神侵蚀,试图在那片空白的记忆沙滩上抓住任何一点坚实的碎片,却徒劳无功。他只是死死盯着那非人的造物,道心深处升起强烈的排斥与净化之意,却又被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所阻挠。
就在这僵持的、心智几乎要被彻底摧毁的刹那——
一声尖锐又带着几分滑稽变调的突兀笛音,毫无预兆地刺破了这片充满恶意的凝滞死寂。
那声音并非来自平台之上,也非来自黑潭之下,而是从侧面那片深邃的、布满搏动磷光钟乳石的黑暗穹顶某处传来。音调古怪,不成旋律,像是某个初学者在手忙脚乱地吹响一件陌生的乐器,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穿透一切迷障的力量。
笛音入耳,李不坠和泠秋皆是浑身一震。
声音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冲击力,随着这古怪的笛音,他们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
前方那团形态崩坏又重组的黑色,其令人疯狂的扭曲感骤然减缓。那些狂乱舞动的黑色触须宛如被梳子捋顺,粘稠如墨的质地褪去,显露出底下苍白却属于人类的皮肤纹理。崩坏的轮廓迅速收拢稳定,勾勒出一个清瘦少年的身形——散乱的额发遮不住紧蹙的眉心和痛苦抿起的嘴唇,双手握拳撑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颈间那道缂丝禁制在幽暗光线下泛着熟悉的暗红。
陈今浣!
名字与形象如同被堤坝阻拦许久的洪水,瞬间冲破了那层诡异的认知迷雾,汹涌地回归脑海。所有被压抑的记忆和关联顷刻间清晰无比,但二人的心中却盘绕上了另一层直抵骨髓的阴冷——不可否认的是,在某种规则的影响下,他们方才……遗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