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亭长话音落下,不再多看二人一眼,径直上前,自怀中取出一枚形制古怪的骨钥,并没有插入锁孔,而是将其尖端抵在那光滑如镜的黑玉门表面,缓缓划动。骨钥划过之处,留下一条莹莹发亮的惨白痕迹,如伤口渗出的脓液,组成了一个扭曲而复杂的符纹。
符纹完成之后竟自行蠕动起来,与此同时,两尊黑石异兽那十来只细长的石眼骤然亮起,射出幽白的光芒,齐齐聚焦于符纹之上。整扇玉门缓慢地向内滑开,发出一种宛如血肉分离的粘滞声响。
黯色玉门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率先涌出——那不再是单纯的血腥或腐臭,而是一种混杂了铁锈、灰尘、霉腐,以及来自某个完全陌生时空的稀薄而古怪的臭氧味。
门后的景象,让李不坠和泠秋二人的瞳孔同时收缩。
并非预想中更加阴森恐怖的地牢景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无比空旷,向上向下向左向右皆看不到尽头的巨大空间。地面、墙壁、顶壁皆由一种打磨得无比光滑的黑色石材砌成,浑然一体,延伸向目光难以企及的昏暗深处。石材质地奇异,既能清晰地倒映出他们三人的身影,那倒影却又扭曲变形,犹如透过波动的水面观看,边缘还泛着一层难以描述的油光。
更诡异的是光照。此地没有壁灯,没有火把,光源来自墙壁本身——那些黑石内部,偶尔会毫无规律地流淌过一道道瞬息即逝的苍白光流,仿如濒死生物的神经末梢最后的放电,短暂照亮一小片区域,又迅速湮灭,将更庞大的黑暗重新交还给沉寂。
王亭长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或者说早已麻木,率先迈入其中。他的脚步落在黑石地面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被这诡异的材质吞噬了。李不坠与泠秋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一踏入此地,一种轻微的失重感便攫住了他们,不是身体真的飘浮,而是感官上的错乱。方向感变得模糊,前后左右似乎不再绝对,连时间的流速也产生了细微的偏差。两侧光洁如镜的墙壁上,他们的倒影被拉长、压缩、时而重叠、时而碎裂,那些流淌的苍白光流掠过时,会在倒影的眼眶或嘴角留下短暂的、非人的惨白痕迹。
李不坠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刀身传来的温热感愈发清晰,甚至能感到那些暗红经络在轻微搏动,像是被此地某种无形的脉动所牵引。它既在警示此地的危险,亦透出一股近乎饥渴的兴奋,一种遇到“同类”般的躁动。
泠秋的指尖在袖中悄然掐算,眉头微蹙。此地气机之混乱,远超预料,不同于简单的阴邪秽气,似有某种不可观测的结构在此碰撞、湮灭、又重生。他的真气在这里受到极大压制,如入泥沼,运转滞涩。
前路似乎永无尽头,只有脚下滑过的黑石和墙壁上偶尔掠过的、照不出温暖的光。就在李不坠几乎要怀疑是否在原地打转时,前方景象终于有了变化。
廊道一侧的石壁向内凹陷进去,形成一处不大的龛窟。龛内并非神像或器物,而是堆叠着几具……不知是否可以称为残骸的东西。
那绝非任何已知生物的遗蜕,金属化的骨杆上覆盖着类似角质层的增生组织,半融化的琉璃状物质内部封存着早已失活的、线虫般的细小结构,甚至有一滩不断缓慢蠕动、试图重新聚合的银灰色胶质,表面不时浮凸出类似玛雅文的三维字体,又迅速崩溃。
所有这些残骸都呈现出一种极度不协调的混沌感——就像是来自不同时代、不同世界、甚至不同法则下的产物,被强行糅杂在此地,正经历着缓慢而痛苦的相互侵蚀与湮灭。
王亭长脚步一顿,格外想要远离那必经之路上的龛窟,却只得强迫自己继续前行,头也不回地低声道:“那是‘旧伤’,早年一次观澜失控留下的,填不平了。尽量别往里看。”
李不坠的目光在那滩暗银色胶质体上多停留了一瞬。当一道苍白光流恰好掠过其表面时,他恍惚间看到胶质中映出一只惊骇的人眼,一闪即逝。
继续深入,两侧光滑的黑石墙壁开始出现变化。其上逐渐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浅刻图案。起初难以辨认,渐渐能看出似乎是描绘着某种浩大工程的场景:无数渺小的黑影在搬运巨大的石料,建造难以想象的宏伟建筑,而那些建筑的风格……在所有角度上回旋着,却高耸入云,结构违背常理,绝非长安乃至已知任何文明所能有。
图案在不断延伸,内容也开始变得诡异。出现了竖桶状躯干,从头到尾皆有肢体握拿武器的士兵,抵抗着阴影中某种不可名状者;出现了巨大的、悬浮于空中的嵌套式琉璃巨匣,投下道道光柱,笼罩着地面上惶恐的畜牧群;甚至出现了……天星尽数坠落的画面,而那颗颗坠星的尾迹,却是纠缠的血管与神经束。
这些壁画并不是静止的。当墙壁内的苍白光流掠过时,其上的人物便会极其短暂地移动一瞬,厮杀、奔跑、坠落……无声的喧嚣被禁锢在冰冷的石壁内,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动态错视。泠秋试图从中总结出某种规律或警示,但那些动作破碎而混乱,只留下更多无意义的残像。
王亭长对身后二人的警惕恍若未觉。他停在一处看似与其他墙面毫无二致的黑石壁前,再次取出那枚骨钥。这一次,他将骨钥尖端轻轻抵在石壁某一点上,低声念诵了一段音节古怪、绝非中原官话的短促咒文。
骨钥接触之处,黑石壁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向内凹陷,形成一个直径一米的浑圆孔洞。
“到了。”王亭长侧身让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力压抑的畏缩。“裴典狱就在里面。最后提醒二位,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切莫入心。勿要妄动真气,勿要直视‘狂澜’太久。”说完,他不再前行,反而向后退了半步,明显不打算一同进入。
李不坠与泠秋没有犹豫,一前一后矮身钻入圆孔。
门内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空洞。洞顶高悬,望不到顶,只有无数垂落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钟乳石状物。但它们非是岩石,质地更接近某种凝固的胶质或巨大的菌类脉络,微微搏动着,洒下令人不安的幽光。
地面中央,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漆黑水面,寂静无波,粘稠得如同墨汁,几乎看不到流动,却散发着比极北冰原更彻骨的寒意。这就是所谓的“观澜亭”之“澜”?至于“亭”……水潭边缘有一块与外面通道相同的、打磨光滑的黑石,砌成一个规整的圆形平台。
平台正中设有一张宽大的黑石座椅,裴尹元便端坐于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