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角门再次打开,这次缝隙大了些。管家侧身:“大理卿请二位偏厅一见。”
二人迈步跨入,门在身后合拢,一名花甲老仆前来引路。
院内别有洞天,曲廊回环,引着一脉活水,在夜色下潺潺作响,与外界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老仆佝偻着背,引着他们穿过一片精心打理过的梅林。时令已入早春,红梅谢尽,枝头空余褐痕,唯有几株晚花的绿萼梅尚缀残香,却也到了尾声。
偏厅点着油灯,大理寺卿韩景岱只着一件素色常服,外罩半旧狐裘,正坐在灯下翻阅一卷厚册。听闻脚步声靠近,他并未抬头,只摆了摆手,示意老仆退下。
“李郎深夜来访,总不会是找老夫品茗赏梅吧?”韩卿终于放下书卷,抬起眼。他年约五十许,面容清癯,眼神疲惫却犀利,透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仪。他的目光掠过李不坠,在那柄赤刀上顿了顿,最后落在泠秋身上,“这位是?”
“长明观,泠秋。”青年道人执了一个简礼。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重新看向李不坠:“所为何事?竟以刀鸣为信。”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不坠免去弯弯绕绕,直言道:“为我今日送入大理狱的那个少年。”
韩卿眉峰微动,身体向后靠入椅背,指尖轻轻点着紫檀木的扶手:“哦?那个在颁政坊当街显露异状的妖祟?”
“他非是妖祟,其身负异状另有隐情。如今被裴尹元拘于无间狱,正以‘观澜’之术折磨,命在顷刻。”
“裴尹元执掌无间狱,自有其章程法度。他所行之事,皆为大案要案,即便是我,亦不便过多干涉。”韩卿语气依旧平稳,带着官腔特有的圆滑与距离感,“何况,镇妖司那边,似乎对此人也颇为关注。”
“裴尹元所为,绝非寻常勘问!”李不坠踏前一步,声音沉了下去,压抑着怒火,“观澜之术凶险异常,早已禁绝。他如今滥用此术,致使狱卒心神崩溃,异象频生。韩卿当真以为,那戊字区的裂隙不会蔓延?当真以为,暝晖斋的手只伸到狱墙之外便罢休了?”
韩景岱点着扶手的手指停住了。偏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他凝视着李不坠,目光深邃,仿佛在评估他话语中的分量与风险。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李郎,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什么?指控一位深得……某些人信赖的典狱长,质疑大理狱乃至皇城安危,需要的不只是勇气。”
“我只知,若再不阻止,恐酿成无可挽回之祸。”李不坠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所求不多,只请韩大理卿下一道手令,允我即刻入无间狱提调人犯,至少……暂停那‘观澜’之术。事后,任何干系,我一力承担。”
闻言,韩景岱忽然笑了一下,带着一丝嘲讽:“一力承担?李郎君,你如今一介白身,拿什么承担?你可知今夜即便我给了你手令,你持令闯入无间狱,裴尹元也大可拒不奉令,甚至反咬你一口?大理狱深处,他的话,有时比我的更管用。”
他的视线再次落到李不坠的刀上,目光变得有些复杂:“除非……你有足以让他不得不忌惮,甚至不得不妥协的东西。”
韩景岱的指尖再度在紫檀木扶手上敲击,最后一声叩响沉入灯影,余韵在寂静的偏厅里荡开。他不再看李不坠,目光重新落回那卷未曾翻动的厚册上,仿佛那上面写着更值得深思的难题。
“李不坠,你可知此刀的来历?”大理寺卿终于有所动摇,声音平缓,褪去了方才那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来历?他只记得这把刀是自己十四岁那年,依照母亲的遗言从一处无名枯冢寻得的。至于刀锻于何人之手,乃至那枯冢主人的身份,他均是一无所知。
见对方陷入沉思,韩景岱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幽幽说道:“此刀名‘赤渎’,据闻并非凡铁铸就,而是北境某座古战场上不散的煞气与执念而生。因此,它能斩邪,亦能附邪——这便是源自太虚的瘗官之力,会凭依于刀身显现的缘由。”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中少了些贪婪,沉沉落在缠满暗红经络的刀身上,“裴尹元深耕无间狱多年,其根系盘错,自身修为亦深不可测,更借那地方的特殊……养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寻常兵刃,乃至镇妖司的制式法器,怕是连他的衣角都难碰到。
但‘赤渎’不同,它饮过的,不止是沙场敌酋之血,亦有堕化同袍的魂灵。裴尹元借狱养出的东西,再邪,邪不过被至亲战友从背后捅穿铠甲时看到的那双眼睛。再凶,凶不过漠北荒原下被唤醒的、以万千尸骨为壤的古老恶意。”
他垂眼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措辞,又像是在给李不坠消化的时间。“你要的手令,我可以给。但一张盖了大理寺印的纸,在无间狱深处,未必比一张废纸更有用。它或许能让你通过前面几道关卡,但到了裴尹元面前,他若铁了心不放人,甚至……‘意外’处置了人犯,你待如何?刀兵相向?在无间狱最深处,与他及其麾下守狱人动手?”
韩景岱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将他的面容分割成明暗两半,那双眼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深沉:“李郎,我要知道,你持此刀,究竟有几分把握能‘说服’裴尹元?或者说,你打算做到何种地步?我要听的,不是虚言。”
李不坠指腹摩挲着刀柄上粗糙的缠绳,那触感熟悉得如同自身延展的骨骼。他明白,韩景岱不是在索要一个轻率的承诺,而是在掂量一柄即将投入死水潭中的利刃,所能激起的涟漪与可能斩断的乱麻。
“五分。两分在他对‘赤渎’的忌惮,三分在他对狱中异变失控的恐惧。”李不坠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沉实,并无激昂,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度,“我不需‘说服’他放人,我只需让他明白,强留此人在‘观澜’之中,其所引发的乱子,将远大于放我带走他带来的麻烦。”
他空了半拍,让沉默发酵出重量。
“至于做到何种地步……”李不坠的视线掠过灯焰,投向窗外凝固的夜色,“若他执意阻拦,我不介意让无间狱深处,再多一具需要处理的异变残骸。韩大理卿,你得到的,会是一份裴尹元玩忽职守、以致被狱中邪祟反噬殒命的卷宗。干净,且合乎‘规矩’。”
这不是虚张声势的狂言,而是基于实力与形势冷静判断后,剥离所有修饰的陈述。韩景岱久经官场,自然听得懂这话里未曾掩饰的杀意与那杀意背后精准的计算。他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指尖重新开始有节奏地轻点扶手。
“年轻人,煞气太重,并非总是好事。”韩景岱似是告诫,又似是感叹,但语气里已没了之前的推诿,“不过,非常之时,或需非常之人。你既要这手令,老夫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