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一个穿着狱卒服饰的身影正蜷缩在垃圾堆旁,身体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抱着脑袋,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他的帽子掉落在地,露出半边脸颊——那脸上竟似有数道细微的、不断扭动的阴影在皮肤下游走,使得他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不……不看……我不看……”他语无伦次地嘶哑低吼,指甲深深抠进头皮,留下血痕。
泠秋指尖凝起一丝极淡的清辉,缓缓靠近,带着安抚宁神的效用。“这位差官,何事惊惶?”
那狱卒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瞳孔涣散,布满血丝,眼底深处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看到泠秋和李不坠,非但没有警惕,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突然伸出手想抓住泠秋的袍角,声音破碎不堪:“……活了……亭子里的水……活了!还有……还有影子!墙上的影子也要吃人!吃了老刘……就在我眼前……哇——”说着,他又俯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
“观澜亭?”李不坠蹲下身,双手按住那人肩膀,试图稳定他的情绪,“你从戊字区来?”
那狱卒听到“戊字区”三个字,浑身一颤,手脚并用地向后缩去,背脊重重撞在砖墙上,眼神惊惧交加:“别……别送我回去!我不回去!裴头儿疯了……他真的疯了……那根本不是审问!那、那是……咿呀!”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还有那个新来的……他…他居然还在笑……还在笑啊!”
李不坠的手依旧按在他肩上,力道沉稳,不容他继续往后缩退,另一只手却悄然移至其后颈,指尖蕴着一丝细微的灼热煞气,收起锋芒与杀伤力,把它当作烧红的针尖,轻轻一刺,试图刺破这癫狂的迷障。
“哪个新来的?是不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脸色很白,脖子上缝着缂丝的少年?”
“……是…是他!”狱卒大颤一阵,涣散的目光有瞬间的凝聚,眼球仍在剧烈转动,恐惧与残存的意识激烈搏斗,“裴头儿把他……扔进了‘狂澜’……那、那根本不是什么审问……是喂……喂给……”他牙齿咯咯作响,说不下去,只是拼命摇头。
“喂给什么?”泠秋的声音清冽如冰泉,悄然介入。他指尖不知何时捏了一小撮近乎无形的香末,轻轻一捻,化作极其清淡的宁神气息,萦绕在狱卒鼻端,辅助李不坠稳定其心神。
“澜……亭子外的……水……”狱卒眼神发直,喃喃道,“黑的……粘的……会动……里面有东西……在看……”他猛吸了一口气,像是差点溺毙的人,“裴头儿就站在边上……观澜…观狂澜……然后…然后那新来的小子……他、他居然在笑!对着那黑水笑!”
此人的描述支离破碎,夹杂着无法理解的词汇,却拼凑出远超常人想象的恐怖图景,令人脊背生寒。李不坠与泠秋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陈今浣的心神状态本就游走在崩溃边缘,被投入那等恐怖境地,竟会发笑?是彻底疯了,还是……
李不坠缓缓松开了手。狱卒立刻软倒,蜷缩着陷入半昏迷状态,身体仍间歇性地抽搐。巷外传来隐约的更梆声,已是四更天,夜色最沉凝的时刻。
“裴尹元不顾代价也要施展观澜之术,想必是有更加可怖的事物,促使着他行此险招。”泠秋收起真气,声音低沉,“而陈今浣的笑……若非心神彻底沦丧,便是其所见之景,与裴尹元,乃至与这狱卒,皆不相同。”
李不坠沉默地站起身,目光投向大理狱高耸黑沉的轮廓。忽想起昔日初入长安时,大理寺卿曾对这把伴随他征战多年的大刀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欣赏,甚至半开玩笑地提出以京畿一处肥缺相换。当时他只觉荒谬,此刻,这把刀却可能成为叩开那扇地狱之门的唯一筹码。
“去找韩景岱,现在。”
听到韩景岱这个名字,泠秋眼中清光微凝,却并未询问他打算如何说服那位位高权重、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大理寺卿。他只是略作思索,颔首道:“此刻宫门早已下钥,韩卿应在其赐第之中。我知道路。”
两人不再理会巷中昏迷的狱卒,迅速隐入夜色。大理寺卿韩景岱的赐第位于皇城东南方,高官集居的宣平坊,与大理狱相隔数坊,却仿佛隔着天堑。一路无言,唯有衣袂拂过夜风的细微声响和脚下青石板偶尔传来的轻叩。
宣平坊内皆是高门大宅,夜间守卫远比外郭城森严。泠秋使用了探知术法,摸清了这里的巡哨规律,总能提前避开。最终,他们停在一处并不起眼的黑漆侧门前。门楣上无匾无牌,只在角上刻着一个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韩”字。
李不坠上前一步,并未叩门,只是静立于阴影之中,调整呼吸,将周身翻涌的煞气尽力收敛。然后,他解下腰间那柄暗红色的长刀,横握于手中。刀鞘古朴,并无过多装饰,但那股饮血无数的凶戾之气,以及更深层蕴藏的、源自瘗官之力的破邪锐意,却无法完全掩盖。
他伸出左手,指尖在刀身上轻轻一叩。
“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刀鸣悄然荡开,精准地穿透门墙,向着其内某个特定的方位涟漪般扩散而去。这声音凡人或许难以察觉,但对于某些感知敏锐、或是身负修为、又或是对此刀早有留意之人,不啻于一记清晰的响铃。
做完这一切,李不坠便再次静立不动,化为了墙角的一部分,紧盯着那扇紧闭的角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坊间更鼓声遥远而模糊。就在他几乎以为对方并未察觉或不愿回应时,角门内部传来极轻微的机括响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高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并非大理寺卿本人,而是一位身着麻灰色管家服饰、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他的视线先是在门前二人身上快速扫过,随即牢牢盯住李不坠手中的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阁下深夜在此,以刀鸣叩门,所为何事?”管家声音平静,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却并无立刻驱赶之意。
李不坠开门见山:“我要见韩大理卿,有一笔交易相商。”
管家眉头微皱:“大理卿早已安歇,阁下若有冤情或公务,请明日依律递状。”
“等不到明日。”李不坠手腕微翻,将刀身一侧朝向对方,让那暗红经络的纹理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清晰几分,“此事关乎大理狱深处正在发生的‘异变’,关乎大理寺卿一直想要的东西。眼下,唯有此刀能斩开迷障。”
管家沉默片刻,上下打量了一番泠秋身上的道袍,又审视地看向李不坠,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真伪和分量。
“在此等候。”管家最后看了那刀一眼,缓缓合上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