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看着陈今浣被两名狱吏毫不客气地架着,走向大厅侧面一条更为幽深的通道,身影很快没入阴影。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随即恢复如常,默默跟上那小头目,走向另一侧的一间石室。
石室内仅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一本空簿,一砚墨汁。小头目在桌后坐下,示意李不坠站在桌前,开始例行公事地询问姓名、籍贯、今日所见。李不坠对答如流,言辞简略,符合一个偶遇邪祟、出手制止的江湖客身份,目光却不时看似无意地扫向门外,双耳极力捕捉着远处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另一条通道内,陈今浣被推搡着前行。锁魂钉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滞涩感,浑身血液流动都变得迟缓,经络中的气息流转更是阻碍重重。
头套隔绝了视线的同时,其他感官被一一放大。他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铁链拖曳声、模糊不清的呜咽、以及某种规律的撞击声。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令人作呕,血污、汗臭、腐烂的食物、还有一丝说不清楚的、类似塑料灼烧后的焦糊气,与他记忆中任何牢狱都截然不同。
走了不知多远,他被粗暴地按着跪倒在地。头套被人一把扯下,突如其来的火光刺得他眯起眼。
眼前是一间不大的石室,空空荡荡,只有一面墙上垂吊着几根用于固定犯人的铁索,铁索旁,放置着夹棍、拶子、脑箍等刑具。一名穿着碧色公服、白净无须的中年男子负手立于椅前,眼神平静得像是在打量一件器物——他似乎就是大理狱的典狱长。他身旁站着两名狱卒,手持样式古怪的刑具,神情同样漠然。
“便是此人?”碧服官员开口,不带丝毫情绪。
“回禀裴典狱,正是。”押送狱吏恭敬回答。
裴典狱略微颔首,走近两步,俯身盯着陈今浣的眼睛。他的瞳孔颜色极浅,接近灰色,看久了令人心生寒意。“醴泉坊的残渣,竟能跑到颁政坊去撒野……真是稀奇。”他伸出手,指尖近乎触碰到了陈今浣的眼皮,感受着那下面细微的、非自然的悸动,“锁魂钉都压不住这股味儿……欧阳紧倒是送了个有趣的‘礼物’进来。”
陈今浣垂下眼睑,避开那令人不适的注视,呼吸放得轻缓,竭力收敛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情绪波动,扮演着一个被制服后虚弱惊惶的囚徒。
裴典狱直起身,用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既来了无间狱,便好生招待。按旧例,先过三巡‘洗尘宴’,看看成色再说。”
狱吏领命,粗暴地将陈今浣拖起,按在那面悬有铁索的墙上。冰冷锁铐咔哒一声锁住他的手腕、脚踝和腰腹,将他彻底固定。一名狱卒上前,手里拿着一只陶碗,碗中是散发着刺鼻腥气的浓稠药汁。另一名狱卒捏住陈今浣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
那药汁灌入喉中,苦涩腥臊至极,随即化作一股冰寒刺骨的激流,瞬间窜向四肢百骸。陈今浣身体弓起往上一弹,又被铁箍死死勒住。眼前景象开始扭曲晃动,壁上的火把化作闪烁的人面,耳边响起无数尖啸与哀嚎的幻听。这是第一巡,旨在摧垮意志,放大恐惧。
他咬紧牙关,任由疼痛与幻象在体内冲撞,硬是没吭一声。
裴典狱冷眼旁观,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面容上的探究欲更深了。
另一边,录状的石室内,李不坠的回答滴水不漏。那小头目记录完毕,让他按了手印,便示意他可以离开。李不坠却站着未动:“那人……方才那妖邪,会如何处置?”
小头目抬眼皮看他一眼,带着一丝嘲讽:“怎么?还想领赏钱?镇妖司拿人,大理狱接收,咱自有自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
李不坠沉默片刻,从怀中摸出几枚开元通宝,不动声色地推到对方面前:“只是好奇。那般邪门的东西,头一次见。”
小头目瞥了那钱币一眼,手指一拂,铜板便消失在袖中,语气稍缓:“裴典狱亲自过问,少不了他的好果子吃。无间狱里,最不缺的就是让妖魔鬼怪开口的手段。”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看你也是个懂行的,提醒一句,赶紧走,这地方……最近不太平,少沾惹为妙。”
“多谢提点。”李不坠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他不再过问,转身便向外走去。石室外的甬道比来时感觉更加阴冷潮湿,萤石的光晕在湿滑的壁面上投下晃动的水痕,似有无数只眼睛在暗中窥视。他步伐不疾不徐,一如每一个录完辞状、急于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寻常人。
出口的黑漆木门再次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彻底隔绝了内里的气息。重返地面,晚风带着坊市间残留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夜色已深,星月无光,只有大理寺衙门外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一小片光域,映出守门金吾卫披甲持戟的轮廓。
他没有停留,径直融入更深的黑暗,沿着来时记忆的路径,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加快脚步,向着与泠秋约定的汇合点赶去。
颁政坊那荒废的蹴鞠场此刻死寂一片,方才的混乱痕迹已被夜色掩盖,只余下冷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一道青白色身影悄然从一截断墙后转出,正是泠秋。
“如何?”泠秋的声音依旧清冷,目光快速扫过李不坠周身,确认他无恙。
“进去了。”李不坠言简意赅,将狱中所见所闻,尤其是那小头目最后的话语低声复述一遍,“锁魂钉已下,裴典狱亲自过问,正在‘洗尘’。”
泠秋眉头微蹙:“裴尹元?此人乃是暝晖斋安插在大理狱的干将,心思缜密,手段酷烈,且极擅勘问之道。落在他手中,凶险异常。”他眺望着皇城的方向,指尖捻过袖口,“那狱吏所说的‘不太平’……恐怕与欧阳将军所言‘非今非古之景’脱不了干系。”说着,青年道人的眼底浮现出难掩的焦灼。
“必须尽快找到他。”李不坠声音低沉,眼底浮现出难掩的焦灼。
“锁魂钉封禁气息,我难以感知其具体方位。且狱中路径复杂,更有未知异变,硬闯绝非良策。欧阳将军既已知情,或可设法从外部施以援手。但大理狱中戒备森严,寻常手段难以传递消息,即便传到,欧阳将军能动用的力量也极为有限。”泠秋深思着,片晌才徐徐说道,“或许……可从那位裴典狱身上着手。”
“他?”李不坠目光一凛。
“裴尹元此人工于心计,绝非甘于久居人下之辈,这一点人尽皆知。他坐镇无间狱,直面异变,所知定然不少。权利伴随着争斗,大理狱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若能寻其破绽,或可加以利用。”泠秋冷静分析道,“然此事需慎之又慎,一击不中,反受其害。”
两人正低声商议间,李不坠耳廓微动,突然抬手示意噤声。远处巷口,传来一阵几乎融于夜风的脚步声,不似巡夜金吾整齐的皮靴声,而是某种刻意放轻的、鬼鬼祟祟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