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秋身形无声无息地没入断墙阴影之中,李不坠则侧身贴靠在一处残破的棚屋板壁后,气息敛净。
脚步声渐近,是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影,动作敏捷,不断借着地形遮掩向前摸索,方向赫然便是他们方才所在的蹴鞠场中心。那两人在之前陈今浣倒地挣扎的地方停下,蹲下身,似乎在仔细查看地面痕迹。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罗盘状器物,指针疯狂转动片刻,最终颤巍巍地指向地下深处。
“残留的味儿还很新鲜,指向下面没错。”一人压低声音道,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赵兄,这回咱们可捞着条大鱼!这东西的成色,比之前那些‘药渣’强了何止百倍!若是能提炼出来……”
“闭嘴!”另一人更为警惕,低喝打断他,“小心隔墙有耳!确认方位就好,具体如何处置,自有上峰定夺。赶紧留下标记,撤!”
先前那人悻悻然收声,自怀中取出一枚似玉非玉、似骨非骨的白色小钉,小心翼翼地楔入地面一道不起眼的裂缝中,随即两人又如鬼魅般迅速退走,消失在来时的巷道里。
待那两人气息彻底远去,李不坠与泠秋才从隐匿处现身。走到那两人停留之处,泠秋指尖清辉一闪,掠过地面,那枚白色小钉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是暝晖斋净街使的手段。”泠秋面色沉凝,“他们竟也盯上了此地残留的气息,还用了引路钉标记。看来,他们对无间狱内的异变和投入其中的‘材料’极为关注,甚至可能……也在利用这种异变做些什么。”
李不坠盯着那化为飞灰的标记原处,眼神冰冷:“如此一来,狱内情况恐怕比我们想的更复杂……不行,我必须再进去一趟。”
“如何进去?”泠秋问,“方才录状而出,再无理由接近。”
李不坠沉默片刻,缓缓道:“方才出来时,注意到顺义门外不远处,有一家通宵营业的煎饼铺子,专做那些狱卒衙役的生意。”他目光投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那里,或许能听到些东西。”
一刻钟后,大理狱侧巷外,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一面油腻的“胡记煎饼”破旧旗幡。小小的铺子里挤着两三张矮桌,李不坠扮作食客安静落座。斜后方不远处,几个值夜换下来的狱卒正围坐一桌,就着滚烫的煎饼和劣酒驱散地底带来的寒意,低声交谈着。
“……真是邪了门了,丙字七号那间的,昨儿个还在嚎呢,今日就没声了,门缝里瞧进去,空空荡荡,就地上剩下一摊灰,像是给什么东西烧干净了似的……”一个年轻些的狱卒灌了口酒,压低声音道,脸上带着后怕。
“噤声!裴头儿最恨底下人嚼这些舌根!”另一个老成些的立刻打断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嫌命长是不是?”
年轻狱卒缩了缩脖子,又不甘心的小声嘟囔:“又不是我一个人瞧见……老钱他们也说了,夜里值班老是听到怪声,像是铁片子刮地,又像是……好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吵架,说的还都不是人话……”
“叫你少听少问!”老狱卒瞪了他一眼,“干好自个儿的活儿,别的甭管!这地方哪天不死人?变成灰还是变成啥,有区别吗?反正卷宗上都不会记一个字。”
“可我听说……”另一个一直沉默喝酒的瘦高狱卒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前几天送下来的那个痴傻儿,关在戊字最深处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嗯?”老狱卒看向他。
瘦高狱卒放下酒碗,眼神有些游离:“就……都说是痴傻的,也不闹腾。但有好几次,夜里路过他那牢门,好像听到他在哼曲子……调子怪怪的,从来没听过。而且……”他犹豫了一下,“他那间牢房附近的怪事好像特别多,前天老刘头送饭过去,回来说瞥见墙上有影子在动,不像人的影子……”
几人一时沉默下来,只剩下嚼煎饼和喝酒的声音。
李不坠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戊字深处,痴傻儿……那很可能就是阿宝!
就在这时,铺子门帘又被掀开,一股更浓重的寒意裹挟着地底的阴晦气息涌入。两名刚刚换岗下来的狱卒走了进来,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一人低声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裴头儿今晚火气也太大了,拿那个新来的小子撒气,三巡‘洗尘’走完,还要扔去‘观澜’,我都看不下去了……”
“观澜?”另一人倒吸一口凉气,“那法子不是不准再用了吗?听说以前搞过‘观澜’的弟兄,回来好几个都魔怔了……”
“谁知道呢!反正那小子看着也半死不活了……快,店家,上两碗热酒,真是……这鬼地方越来越没法待了!”
李不坠指节情不自禁地收拢,粗陶酒杯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呻吟。煎饼铺里浑浊的热气与劣质酒浆的酸味似乎骤然远去,耳边只反复回荡着那两个字——“观澜”。他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翻涌的寒意,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管,未能浇熄胸中焦灼,反添一股铁锈般的涩重。
邻桌的狱卒并未察觉异样,依旧低声抱怨着地底的阴寒与上司的苛厉。那老狱卒似乎被勾起了谈兴,又或许是几碗浊酒下肚松了心防,他用筷子戳着盘中冷掉的煎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观澜’那法子……邪性得很。早些年,俺有个不信邪的兄弟,仗着气血旺,非要瞧个究竟。掺和了一趟,回来后就变了个人,整天念叨什么‘琉璃海’、‘铁鸟渡’,没熬过半个月就自己撞死在了牢墙上……啧,脑浆子溅得到处都是。”
瘦高狱卒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像是怕那死去的同僚从哪个阴影里钻出来。“狱里能施展‘观澜’的地儿,不是封了吗?怎么又……”
“上头的心思,谁猜得透?”老狱卒嗤笑一声,带着经年累月积下的麻木与怨愤,“许是又来了什么硬骨头,寻常法子撬不开嘴呗。反正啊,离戊字区远点,尤其是‘观澜亭’,当心沾上不干净的东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不坠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粗木凳腿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刮出短促的噪音,引得那桌狱卒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只是个寻常食客模样,便又低下头去继续他们的牢骚。
门外夜风凛冽,瞬间吹散了沾染的油腻气味。泠秋从巷角阴影中无声步出,与他并肩而行,两人默契地转向远离大理狱的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