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正对着匍匐在地的少年,映出的却是一团扭曲蠕动的阴影,无数畸形的须状物在阴影中伸缩不定。其内里仿佛蕴有脉络搏动,偶尔绽出几丝难以名状的污浊色彩,又迅速被更深的混沌吞没。
持镜的镇妖司差役脸色骤变,手腕一抖,险些将铜镜脱手。他猛然后撤半步,另一只手已按上腰刀,厉声道:“好浓的秽气……列阵,让我瞧仔细了!”
其余三名差役瞬间散开,成合围之势,刀身悄然出鞘半寸,怒惧参半的目光死死锁住地上看似昏迷的少年。周遭空气陡然凝重,远处围观坊民的窃窃私语也戛然而止,一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那为首差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镜中景象带来的冲击,再次举起铜镜,催动更多真气,试图更清晰地照出那团幽暗的本质。然而光华越是明亮,镜中的阴影反而越是盛大。更糟的是,那东西似乎被照探的举动激怒,翻滚腾挪间,竟隐隐传出一种低沉粘腻却直刺脑髓的嗡鸣声。
“呃……”持镜差役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跳动,显然维持这探查对他负担不小。镜面忽明忽暗,那不祥的嗡鸣声让几名列阵的差役感到一阵心悸肉跳,双腿不受控制地挪动,又退开些许。
“头儿,这……这东西邪门得紧!”旁边一名年轻些的差役声音发紧,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书、书上没说过还有这种邪祟啊!”
为首差役一旋一盖收起铜镜,切断那令人不适的清光和嗡鸣。他脸色铁青,盯着陈今浣,眼神变幻不定,惊惧、厌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交替闪过。如此浓郁的污秽气息,在当前情形下,若是上报,功劳不小,但风险……
“管他是什么,敢在坊市之间显形伤人,当真猖狂!”思忖片刻后,他站起身,对同伴打了个手势,“锁魂钉伺候,押回狱里,严加勘问!”
两名差官应声上前,一人粗暴地将陈今浣从地上扯起,反剪双臂。另一人自腰间皮囊中抽出三根乌黑的长钉,长约半尺,透着森然寒气,尖端符文暗红。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便要将长钉钉入陈今浣的肩胛、颈椎、后心大穴——这并非拘束,而是废除修为锁拿神魂的酷烈手段。
李不坠瞳孔骤缩,横跨一步,刀未出鞘,却以刀柄格开了那差官的手腕,沉声道:“各位官人是否太过心急?此人虽形貌有异,尚需查明原委,岂能动用此等绝刑?”
“绝刑?”那为首者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地拍了拍腰间腰牌,“镇妖司办案,自有法度!此等秽物,凶险异常,一旦走脱,贻害无穷!我看你身手不凡,似也是道上之人,莫非想包庇妖邪,同流合污?”话音未落,其余三名差官已呈半圆之势围上,手按刀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远处围观的坊民见这阵仗,吓得又退开一圈,窃窃私语声里充满了恐惧与对“妖邪”的憎厌。
李不坠心念电转。硬抗绝非上策,对方代表朝廷法度,且实力不明,一旦冲突,不仅计划败露,更可能坐实罪名,将两人都陷进去。他必须顺势而为。
就在这僵持的刹那,被反剪双臂的陈今浣似乎因方才的拉扯苏醒过来,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帘颤动着睁开。那双眸子已恢复正常模样,瞳孔残余着涣散与迷茫,他吃力地抬眼看了一下李不坠,嘴唇无声地动了动,随即又似耗尽了力气般垂下头去,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这一眼,心潮翻涌。
李不坠像是被那眼神刺痛,又像是迫于形势,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按着刀柄的手也松开了。他退后半步,声音沉郁,带着几分不甘的妥协:“……不敢。只是望诸位秉公处置,查明真相。”
那为首者冷哼一声,似乎对他的识相颇为满意,示意手下继续。乌黑的锁魂钉毫不留情地刺入皮肉,陈今浣身体一僵,喉咙里溢出半声压抑的痛哼,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周身那令人不安的气息被强行镇压,变得死寂。差官随即用特制的浸油牛筋索将他双手牢牢缚在身后,又给他套上一个深色的头套,彻底隔绝了视线与外界的联系。
“你也需随我们回大理寺录辞状。”为首者对李不坠抬了抬下巴,语气不容拒绝。
李不坠只得点头,视线扫过陈今浣被头套笼罩、微微低垂的脑袋,以及那因锁魂钉入体而抑制不住轻颤的肩背。牛筋索深勒进腕骨,在暮色中留下乌沉的刻痕。他移开目光,望向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巷口,几名镇妖司差役已粗暴地推搡着少年向前走去。
一行人无言地穿过颁政坊曲折的巷道。沿途偶有坊民胆怯窥探,皆被差役厉声呵斥退避。越靠近皇城方向,坊街越发肃静,巡街金吾卫的身影也密集起来,甲胄与兵刃在零星升起的灯火下泛着冷光。见到镇妖司押解人犯,这些卫兵只是略一查看,便默默放行。
大理狱并不起眼,夹在皇城东南隅一连片官廨建筑之间,黑沉的门脸比一旁的大理寺正衙低矮许多,一对石狴犴蹲守门前,龇牙怒目,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为首差役上前,与守门狱卒低声交接,验过腰牌,那扇看似寻常的黑漆木门才无声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通过。
门内是一段向下倾斜的狭窄甬道,石壁湿滑,嵌着的萤石光芒惨淡,仅能照亮脚下粗糙的石阶。空气滞重,每向下一步,寒意便增一分,让人生出一种正步入巨兽腹腔的错觉。
走了约莫百级台阶,前方豁然开朗,一处宽敞的石砌厅堂呈现在眼前。数名身着与引领者相同着装,但气息更为精悍阴冷的男子值守于此。他们身穿皂色缺胯袍,腰间束黑色革带,头戴幞头,脚穿皂靴,目光毫不客气地注视着来人。四周壁龛中燃着长明火把,跃动的火光将人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宛如群魔乱舞。
为首差役将陈今浣推向其中一名面色冷硬、像是小头目的人物:“醴泉坊关联要犯,身负异秽,典狱长点名要亲自过问。”他刻意省略了街头混乱的细节,只强调了“异秽”二字。
那人点了点头,视线在李不坠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审视:“此人又是谁?”
“现场擒拿的协助者,需录辞状。”差役回道。
小头目不再多问,挥手示意两名手下上前:“带下去,按规程走。你,”他指向李不坠,“跟我来录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