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倾翻的砚台,将颁政坊浸染在一种浑浊的暗蓝色调中。坊内炊烟四起,混杂着劣质薪柴的呛人烟气与各家灶头飘出的寡淡饭食气味。结束了白日劳碌的小吏与杂役们拖着疲惫的步伐归来,巷弄间人影绰绰,低语声、孩童的追逐嬉闹声、以及某处传来的夫妻争执声,交织成一片嘈杂却充满尘世烟火气的背景音。
李不坠与陈今浣混迹其中,沿着坊墙投下的愈来愈深的阴影行走。他们穿着顺来的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刻意微微佝偻着背,步履沉重,如同两个刚做完苦力、赶着归家的寻常坊众。陈今浣的左手虚按着小腹,中午那碗勉强下咽的粥食正在他空乏的胃里搅起一阵不适。
泠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错综的巷道深处,他需先行一步,占据蹴鞠场外围某处利于观察与策应的制高点,同时确保一旦事态失控,能最大程度隔绝无关凡人被卷入。
那处荒废的蹴鞠场位于坊东一角,毗邻一段低矮且部分坍塌的坊墙。场地早已荒芜,地面坑洼,裸露的泥土与枯黄的草茎纠缠,边缘散落着几块破损的看台木板和一只腐烂的藤球。此刻,它静卧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像一块巨大的、即将被遗忘的伤疤。
两人绕至蹴鞠场北侧一段半塌的矮墙后,从这个角度,可以透过坍塌的豁口望见场地大半,而身后则是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死巷,罕有人至。
“是时候了。”李不坠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入了掠过墙头的风声。他侧身,将陈今浣更完全地遮挡在阴影里,赤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最后的时机。
陈今浣靠墙根坐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分辨出极远处飘来的、某户人家炖煮的廉价肉汤里一丝不新鲜的油脂气。他不再抗拒,也不再试图维持那脆弱的壁垒,而是主动将意识沉入那片日夜在他骨髓深处嗡鸣的混沌之海。
来自太虚的污染瞬间放大,如万千根须扎入颅脑。布衣下,药骸的触须疯狂抽动,渴望挣脱皮囊的束缚,去拥抱、去吞噬、去同化周遭一切可供其生长的养分。潮水般的饥馑感如期席卷而上,迅速淹没理智的堤岸。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介于呻吟与喘息之间的喉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有暗色的脉络浮现,蠕动着似要钻出肌理,显得诡异非常。
李不坠肌肉紧绷,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凸。他紧紧盯着陈今浣的变化,犹如监视一截即将燃尽的引信,计算着出手的最佳时机与最小代价。
蹴鞠场另一头,几个原本在追逐打闹的孩童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最大的那个约莫**岁,胆子颇大,迟疑着朝矮墙这边靠近了几步,试图看清阴影里那个缩成一团、貌似很痛苦的人。
“咦……你没事吧?”孩童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与试探,在寂静下来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声询问仿佛一个信号,彻底引燃了那根紧绷的弦。
陈今浣猛地抬起头,眼眶之中已非人瞳,无数颜色各异的虹膜壅塞在同一眼珠里,挤压堆叠到变形。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绝非人类能产生的、湿漉漉的咕噜声,嘴角咧开,涎水直流。
那孩童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想逃跑。
但已经太晚了。
一条滑腻的触须闪电般从陈今浣袖中射出,转眼间缠上了孩童的脚踝。
孩童重重摔倒在地,惊恐万分的哭喊声撕裂了颁政坊黄昏的平静。
“就是现在!”李不坠心中低叱,周身煞气轰然爆发,大刀出鞘,暗红经络迅即覆盖刀身,瞄准陈今浣的脖颈斩落下去——并在咫尺之外堪堪止住。
“嗡——”
刀鸣破风声与颈间禁制产生共鸣,传入耳中。
正欲扑向地上猎物的陈今浣动作猛地一滞,抱头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嚎,射出的触须也像触电般缩回体内。
远处,已有被哭喊声惊动的坊民探头张望,脚步声和惊呼声从不同方向传来。
李不坠毫不迟疑,第二步踏前,高举大刀,刀身赤芒流转,作势欲劈,口中怒喝道:“妖邪!安敢伤人!”声若雷霆,既是演给迅速围拢过来的视线看,更是对陈今浣混乱神智的又一次强烈刺激与召唤。
陈今浣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挣扎,手指深深抠入被涎水浸湿的泥土,喉间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那名被袭击的孩童吓得瘫软在地,忘了哭泣,只瞪大眼睛看着这超出理解的恐怖一幕。
围观的坊民越来越多,远远聚成一个小圈,指指点点,惊恐交加,却无一人敢上前。
“是……是得了疯病吧?”
“看着不像……那、那眼睛,咿!”
“快去找武侯!快去!”
混乱的议论声传入耳中,李不坠心知时机将到。他再次举刀,刀尖遥指痛苦挣扎的陈今浣,煞气锁死其周身,营造出下一刻便要斩妖除魔的紧张态势,逼迫暗处可能存在的观察者做出反应。
果然,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分开人群。来的并非寻常坊间武侯,而是四名身着深色劲装、腰佩制式横刀、神色冷峻的男子。他们行动迅捷,气息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场中情形,最终落在李不坠和陈今浣身上。
为首一人亮出一面玄铁腰牌,上刻狴犴纹样,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镇妖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围观坊民哗啦一下退开更远,却又舍不得完全离开,只在远处伸着脖子张望。
那为首者看向持刀而立的李不坠,又看了看地上似乎已力竭昏迷、但周身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陈今浣,眉头紧锁:“他是怎么回事?”
李不坠收刀归鞘,姿态略微放松,却依旧带着武人的警惕,沉声道:“不知。我途径此地,见此人突发恶疾,状若疯魔,竟欲袭击孩童,便出手制止。”
那为首者目光如钩,在李不坠脸上刮过,又沉沉挂在瘫软于地的陈今浣身上。少年蜷缩着,粗布衣衫沾满泥土与涎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那骇人的眼眸,只露出一点苍白失色的下颌,随着破碎的喘息微微颤抖。他周身仍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阴冷,却无声地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制止?”另一名镇妖司差役冷笑一声,脚尖踢了踢地上那道触须留下的残迹,“用你这把煞气冲天的刀?”他眼力惊人,显然不是寻常皂隶,对气息的感知极为敏锐。
李不坠面色不变,只将刀柄握得更紧些:“情急之下,别无他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稚子受害。”他侧身,露出身后不远处已被闻讯赶来的家人紧紧搂住、仍在啜泣的孩童。那孩子脚踝上赫然一圈青紫勒痕,皮肉破损,渗着血丝,绝非寻常事物所能造成。
为首之人抬手止住同伴的质疑,蹲下身,自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古拙,边缘刻满细密的符咒。他指尖在镜面一抹,注入一丝真气,铜镜顿时泛起朦胧清辉,罩向陈今浣。
清光流转,镜面映出的却非是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