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秋提出的三个问题如同三根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计划最脆弱的环节。室内一时沉寂,只有窗外竹叶承不住露水,偶尔坠下一声清响。
李不坠的视线落在陈今浣脸上,审视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近乎自毁的决绝。
“怎么拉?”李不坠的声音低沉,抑制住所有翻腾的情绪,只余下最实际的考量,“上一次,是靠血。在街头,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再故技重施。”他腕间草草包扎的布条下,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次的代价与侥幸。
陈今浣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灼热液体滑过喉咙的触感。他避开李不坠的目光,看向桌上那点残余的灰烬。“不需要那么……彻底。只需一个信号,一个足够强烈的、能将我从那片混沌里暂时唤回的信号——你的刀鸣。”
李不坠眉峰微动。
“寻常金铁交击之声于我无用,只会被那深处的噪音吞没。”陈今浣继续道,语速缓慢,似在一边艰难思考一边谨慎地组织语言,“但你的刀不同。它的上面附着着三宫九府应感大尊的力量,其鸣啸之声自带一股破邪斩妄的锐烈纯粹,非俗铁可比。在我日益模糊的感知里,那声音……足够刺痛,足够鲜明。”他微微调息了一下,补充道,“当然,需要离得足够近。近在咫尺。”
“近到足以让所有围观者都确信他下一刻就要斩妖除魔,清理门户?”泠秋语气平淡无波,却一语点出了此举最致命的风险——若李不坠收势不及,或陈今浣未能及时回应,假戏便会在刹那间演变成无可挽回的真斩首。
“真斩……我倒是无所谓。”陈今浣甚至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不似真心,只透出一股深深的倦怠,“但这具身子失去脑袋的控制后,会变成怎样,你们都清楚。”他再次看向李不坠,眼神里是一种奇特的、近乎偏执的信任,或者说,是将自身存亡安危全然交付出去的疯狂,“我相信你的控制力,胜过信我自己。所以,分寸全权交予你来把握。”
李不坠沉默着,眉头皱得更深,貌似想起了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至于狱中……”见气氛有些僵硬,陈今浣将话题拉回泠秋的第二个问题,“走一步看一步。符盒若已被侵染,反而更会‘呼唤’我。阿宝他是痴人,心思纯粹,在某些方面,或许比我们更能适应……或者说,无视那种环境的扭曲。总会有办法的,最不济……”他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谁都明白——最不济,便是同陷其中。
“而其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间翻涌的虚弱感,“见机行事。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确认情况和拿到东西,并非一定要当场杀出重围。欧阳将军既已知情,即便我等一时被困,她在外总能有所策应。”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未必全信,但此刻他们都需要这份虚妄的支撑,来掩盖计划本身的千疮百孔。
整个计划粗糙得漏洞百出,每一步都踩在深渊边缘,依靠的是默契、信任和大量的运气。但时间不等人,那“非今非古”的渗漏如同缓慢滴落的水刑,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泠秋不再提问。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清冷的晨风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滞闷。他望着院中疏朗的竹影,良久,方道:“地点需仔细挑选。既要临近大理狱,方便他们‘收网’,又需有足够空间周旋,避免伤及过多无辜,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颁政坊如何?”李不坠在脑海中飞速构筑起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详细布局图,仔细推演后开口。他走到桌边,以指蘸了杯中残茶,在斑驳的桌面上粗略画出几道蜿蜒的线条,“坊东毗邻皇城,大理狱在其东南侧。坊内多是小吏杂役居所,巷道狭窄,人员却不稀疏,正是流言滋生之地。且有一处荒废的小型蹴鞠场,平日少有人去,场地开阔,足够施展。”
茶渍很快干涸,留下模糊的痕迹。
“可。”泠秋颔首,“时辰呢?”
“酉末戌初,日落后不久,天光昏昧,灯火初上,人影模糊,最易滋生疑窦与恐慌。”陈今浣接话,“昏暗的光线下,一切都显得恍惚,正适合诡异之事发生。而且……那时我精神稍好些。”这倒是句实话,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比起清晨初醒时的恍惚,眼神确实清明了几分。
大致方略既定,细节仍需推敲。三人又低声商议了许久,直至侍女再次叩门,送来早已凉透又重新煨热的早膳。
食不知味地用完饭,李不坠便起身外出,说是去颁政坊那边实地看看,确认蹴鞠场现状及周边路径。泠秋则留在院中,取出几张特制的符纸,以朱砂混合自身精血,开始绘制几张极为耗费心神的高阶敛息与防护符箓,以备不时之需。
陈今浣靠坐在窗下的矮榻上,看着泠秋凝神运笔的侧影,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格,落在青年道人清俊的眉眼和微微颤动的笔尖上,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血气和朱砂的辛辣。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积攒哪怕一丝一毫的气力。
午时初,李不坠返回,带回了颁政坊的最新情况。那蹴鞠场确实荒废,场地坑洼,但四周视野尚可,有几处可供藏匿与观察的矮墙和棚屋。他还顺手“借”来了两套附近人家晾晒的粗布衣服,颜色灰暗陈旧,更便于融入市井人潮,不惹眼。
简单用过午食,便到了准备的时候。
泠秋将绘制好的三枚玉符分别递给李不坠和陈今浣。“贴身放置。关键时刻或可挡一劫,亦能让我略微感知你二人状态。”他看向陈今浣,尤其叮嘱,“莫要轻易动用钱神之力,你神魂初定,经不起再次震荡。”
陈今浣接过那枚触手温润的玉符,点了点头,将其塞入怀中贴身藏好。
末了,李不坠拔出腰间长刀。刀身如一泓寒泉,映出他沉静的眉眼。他以指轻弹刀身,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顿时在室内荡开,余韵不绝,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肃杀与锋锐,刺得人耳膜微震,心神为之一凛。
陈今浣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声音直接钻入脑海,激得他灵台一阵清明,甚至连右臂的酸胀感都似乎减轻了些许。
“记住了?”李不坠归刀入鞘,声音打破短暂的寂静。
“嗯。”陈今浣应道,声音很轻。
一切准备就绪,当日落时分降临,天穹染上昏黄的暖色与暗蓝的冷影交织时,一行人悄然离开于府,向着颁政坊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融入长安城傍晚喧嚣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