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彻底驱散夜的寒意,竹梢承着宿露,偶尔坠下一两滴清响。廊下石灯盏内的烛火早已燃尽,只余一缕极淡的焦炭气息混在清寒的空气里。
一阵稳定的叩门声打破了这片沉寂。李不坠几乎在叩响第一声时便已睁眼,双眸在昏昧光线中无半分朦胧。他悄然起身,掠过外间仍在闭目调息的泠秋,拉开房门。
门外并非平日送水送饭的侍女,而是一名身着深灰色劲装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天猷院的铜牌。那人低眉垂目,双手奉上一枚封着火漆的细竹管,低声道:“欧阳将军急信。”
李不坠接过竹管,指尖微一用力,捏碎火漆,抽出内里卷得紧密的桑皮纸。目光迅速扫过其上以凌厉笔锋写就的简短讯息,眉头逐渐皱起。
他转身步入室内,泠秋也已醒来,正抬眼望来。李不坠将纸条递过去,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足以让内间刚刚苏醒、正对着自己新生右臂出神的陈今浣听清。
“阿宝找到了。”李不坠的声音沉缓,字句清晰,“镇妖司借了大理寺监狱,在最深处的‘无间狱’。”
泠秋迅速览毕纸条,面色亦沉凝下来:“欧阳将军的人未能介入,暝晖斋直接接管,封锁了消息。她是通过安插在狱中的旧部才得到线报,但无法接触。信中提到……狱中近日异状频发,出现‘非今非古之景’,守卫时有失踪,归来者言行错乱,提及‘铁鸟嘶鸣’、‘琉璃巨匣’。”
李不坠将纸条悬于尚未挑灭的油灯火焰之上,直到它化作飞灰:“欧阳将军推测,阿宝和符盒或是被故意投入其中,作为某种……诱饵,或是试验品。”
内间传来衣物窸窣声,陈今浣扶着屏风走出来,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已经清醒,只是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驱散的迷茫。“非今非古……”他重复着这个词,右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当然无法理解‘未来’的景象。”
“‘未来’…是指那个只有你我二人能够前往的梦魇?”
陈今浣走到桌边,左手提起凉透的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残茶,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过喉管,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叩,发出细微的脆响,并未正面回答:“阿宝在里面,符盒也在里面。那痴人虽什么都不懂,却是我带出来的。至于符盒……更不能落在暝晖斋手里,尤其不能在那神鬼莫测的地方久留。”
泠秋眺望着窗外的晓色,将焚过桑皮纸的灯焰彻底焚尽,指尖捻去最后一点灰,沉吟道:“我曾听说过‘无间狱’的传闻——大理寺狱判案明面上由大理正、丞、评事等官‘折狱详刑’一体负责,最深处却有一扇暗门,通向一条向下十八层的石阶,狱卒口耳相传称之为‘无间狱’。进去的人从不见天日,案卷亦不留一字。于是‘无间’二字既是佛语,也成了‘无卷宗、无音讯、无出期’的三重隐喻。
无间狱乃大理寺关押极恶重犯,乃至非人存在之所,深入其内已属九死一生,眼下更有未知异变。纵要救人,亦需从长计议,谋定后动,硬闯则正中下怀。”
“从长计议……”陈今浣低声重复,眼中并无笑意,“里面等得起么?阿宝等得起,还是那盒子等得起?”他的目光掠过李不坠沉凝的面孔,停在泠秋身上,“师兄可知,‘非今非古’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幻象,是壁垒变薄了,两个不该相遇的‘时’正在互相渗透、互相啃噬。待到最后一点界限磨穿,里面的一切——连同整个长安,都会变成一锅煮糊了的杂碎汤,不分古今,浑沦吞下。”
他用的词简单直白,却勾勒出令人脊背生寒的图景。那不是刀剑相加的明快杀伐,而是更为恐怖、无声无息的消融与湮灭。
李不坠抱臂立于窗边,晨曦将他半边身子镀上一层冷光,另一半却沉在阴影里,如同他此刻晦明不定的神色。“欧阳紧的人进不去,我们就能?”他声音低沉,点出最现实的问题,“大理寺狱不是西市赌坊,无间狱更非寻常牢笼。强闯,与送死无异。”
“谁说一定要强闯?”陈今浣左手撑住桌面,微微前倾身体,这个动作让他呼吸稍显急促,“他们把阿宝和带有瘟种的符盒扔进那等地方,所求为何?绝不会只是看着它烂掉。暝晖斋……或者藏在暝晖斋后面的东西,定有所图。既是图谋,便有缝隙可钻。”
泠秋眸光微动:“你的意思是……”
“没错。坐牢这种事,我很擅长。”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少年眼底却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微弱却执拗。
一阵短暂的沉默。
廊外传来侍女轻盈的脚步声,停在门外,轻声询问是否送早膳进来。
李不坠扬声道:“稍候。”将人屏退。
他走回桌边,手指点在那摊灰烬上:“欧阳紧送出这消息,已是冒险。她无法提供更多明面上的助力。”意思很清楚,即便要行此险招,也只能靠他们自己。
“于府……”泠秋沉思着,在脑海中划掉一个又一个假设,“崔夫人或有些门路能助我们合理‘出现’在大理寺附近,但深入狱中,恐非易事。”
“不必那么麻烦。”陈今浣摇头,“我们要做的,不是悄无声息地摸进去,而是要大张旗鼓地……让他们主动来‘请’。”他看向李不坠,“需要一场戏,一场发生在离大理狱不远、足够诡异、恰好能被他们留意到的戏。”
李不坠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眉头锁死:“你现在的状态,经不起赌坊街头那般折腾。”
“那次是被人下了黑手,猝不及防。这次……是我们自己来,总能控制几分火候。”
“控制?”看着少年毫无血色的脸,他声音里明显带上了几分怒意,“你连站直都勉强,拿什么控制那‘火候’?”
“所以需要你,”陈今浣缓缓抬眼,一双黑眸里没有祈求,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权衡,“在我彻底滑进去之前……把我拉回来。”他说得平静,仿佛在讨论天气,而非将自身意识再次投入那片充满呓语与疯狂的污浊浪潮。“暝晖斋的人不是傻子,寻常把戏瞒不过他们,必须足够真,真到让他们以为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迫不及待要将我这‘祸患’投入那‘无间狱’中看管起来。”
泠秋拂袖,将桌上灰烬彻底扫入掌心,凝成一粒小小的黑籽,收入袖中。“此计险极。其一,你二人需配合无间,差之毫厘,便是假戏真做,万劫不复。其二,即便成功入狱,无间狱内情形未明,异变频生,内外隔绝,如何应对?其三,那符盒与阿宝若已被异变侵染,或正被严密看守,又如何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