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承诺听起来那般斩钉截铁,仿佛能劈开一切前路荆棘。可面对此等涉及世界规则、神祇低语的劫难,个人的勇武又能支撑几时?
陈今浣不愿细想,至少那“有我”二字,能够给予他片刻安宁。安宁中,倦意很快如潮水般上涌,拉扯着他眼皮。“辰时叫我。”话音未落,身体已自发地寻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陷入柔软的被褥之中。
李不坠取过薄衾给他盖上,站在榻边看了片刻,直到少年呼吸变得绵长,才转身走到外间,自去椅上坐下,擦拭起随身的长刀。刀身映出他沉静的眉眼,和窗外一方渐斜的月色。
泠秋则在院中重新设下几重更为隐蔽的禁制,而后于廊下调息,趺坐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于府的夜似乎比别处更沉,更静,连风声穿过竹叶的沙沙响动都显得格外清晰。
陈今浣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无数破碎的光影在脑海中翻腾——极北之地被盐雪覆盖的古老城邦,巨大瞳孔中不断嵌套回旋的长安百坊,介于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智慧个体……以及,一具耽溺幻想的淌血残躯,下坠在永无尽头的深渊里。
他猛地睁开眼,心跳如鼓,额角渗出冷汗。窗外天光已大亮,明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清晰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竟已近午时。
外间传来极轻微的交谈声,是李不坠和泠秋。他撑着手臂坐起身,右肩的钝痛和新生的麻痒依旧,但精神似乎比昨夜稍好了些。揉了揉眼,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然长全。
口腔里隐约有一丝回甘,难道自己睡着后,又做了什么?他甩了甩头,不愿细想。
推开房门,李不坠和泠秋正站在院中一株老槐树下。见他出来,交谈声顿止。
“醒了?欧阳将军来了,在前厅。”二人看到他右臂时面不改色,亦没有过问。
前厅里,欧阳紧并未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银甲,只一件玄色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在脑后,更显得眉眼锐利,气质沉肃。她见三人进来,目光在陈今浣脸上停留一瞬,略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将军今日前来,可是有阿宝的消息?”陈今浣省去了所有寒暄,直接问道。
欧阳紧摇头,神色凝重:“我派去的人晚了一步。天生堂后院井口有近期被强行破开的痕迹,阿宝不见了,符盒也不见了。没有挣扎,没有打斗,什么都没有。”
她稍作思索,寻找着合适的词,“像是一块污渍,被彻底擦掉了,连一点水痕都没留下。暝晖斋善后,虽力求干净,亦难免留下术法或人力调动的痕迹。如此彻底的抹除,非其惯常风格。”
陈今浣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确切消息,仍旧像是有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胸口。
“此外,”欧阳紧继续道,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臂,“怀远坊周边,昨夜至凌晨发生数起离奇命案。死者皆像是被抽干了全身血液,枯槁如柴,偏偏面上带着极度欢愉沉醉的神情。现场并无邪秽残留气息,不自然得诡异。”
她抬眼,目光扫过三人:“金吾卫和暝晖斋都封锁了消息,但瞒不住我。死者中有两人,是西市地下赌坊‘金银落’的常客,亦是‘神仙水’的兜售者。”
线索零碎而混乱,有如无数条暗流在长安城的地底涌动,偶尔翻上一点浑浊的泡沫,却难以窥见其下真正的庞然大物。
“有尊石像……”陈今浣忽然开口,将昨夜在怀远坊废弃祭龛中的遭遇简略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失控和李不坠喂血的细节,只重点复述了那不祥的意念低语。
欧阳紧听得眉头紧锁:“被遗忘的神祇……信仰与记忆为锚?”她沉吟片刻,摇头道,“镇妖司卷宗对此从无记载。若‘天’之锚点真与此相关,那焚毁卷宗之人,所图绝非小事。”她站起身,走到厅堂窗前,“看来,须得从那些早已香火断绝的荒祠野庙入手查起了。长安城内及周边,这等去处可不少。”
修长的手指掠过窗棂上细微的积尘,目光投向窗外那些在日光下静默晒药的竹匾,似乎能从那些根茎枝叶的脉络里读出另一份隐秘舆图。“长安内外,大小祠庙观宇,香火鼎盛的,自有册录可查。反倒是那些早已荒弃、连名字都湮灭在旧纸堆里的,搜寻起来如同海底捞针。”她转过身,玄色衣袍在室内光线下几乎吸尽了周围微光,“需从故纸堆里翻找线索。不仅是镇妖司的旧档,还有历代长安志、坊间杂记、甚至僧道录事……凡提及祭祀、淫祀、小庙、野祠的只言片语,皆不可放过。”
“工程量不小。”泠秋道。他立于厅堂一侧,青白道袍衬得面色愈发沉静,“且年代久远,记载散逸,真假难辨。”
“非是易事,却是眼下唯一明晰的线头。”欧阳紧走回案前,指节敲了敲桌面,“我会加派人手,翻阅所有能寻到的古籍记载。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她看向陈今浣,“有些东西,文字记载或已扭曲失真,或刻意回避,需得亲至其地,方能窥得一二真貌。”
陈今浣的视线落在自己新生的右臂上。五指已俱全,肤色是与左臂无异的苍白,指节分明,只是触感仍有些木讷,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去触摸世界。他缓缓收拢手指,感受着肌理细微的牵动。“将军心中可已有目标?”
“有几处。”欧阳紧自怀中取出一卷略显残旧的皮纸,在案上摊开。上面以墨笔勾勒出长安百坊的大致轮廓,其间点缀着数十个细小的朱砂记号,旁注着蝇头小字。“这是根据现有零星记载初步圈出的可能地点。多是前朝所立,祭祀些山精水怪、地方小神,或是一些早已无人知晓来源的淫祀。香火断绝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如今多半只剩残垣断壁,甚至踪迹全无。”
她的指尖点向其中几处标记:“修德坊西北隅,曾有一间祭祀‘铁胆将军’的小庙,据传其像以陨铁为核心,外覆石泥,能吸聚金气,护佑坊里铁匠营生。后坊市变迁,庙宇坍毁,神像不知所踪。”
移向另一处:“升道坊南墙根下,前朝曾有百姓私祭一尊‘无面地母’,求子求财,颇有些灵验传闻。武周朝后便被官府捣毁,再无痕迹。”
又点向城外:“此外,骊山北麓一些野谷中,传闻也有几处早已荒废的古祭坛,所祀非佛非道,来历更是渺茫。”
“范围太广。”李不坠声音低沉,“逐一排查,耗时太久。”
“故需双管齐下。”欧阳紧卷起皮纸,“我的人负责从故纸堆中尽可能缩小范围,剔除明显错误或无关的记载。而诸位……”她目光扫过三人,“可择一二处距离较近、或记载中疑点最重之所,先行探查,看看能否有所感应。”
她又将皮纸推向陈今浣:“你身负特异,或能与那些玄之又玄的事物产生共鸣,旁人替代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