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浣展开皮纸,右手抚过皮纸上那些细密的朱砂记号,触感却是一种隔阂而麻木的反馈。长安城巨大的肌体在这张简陋的图上被简化成纵横的墨线,点点殷红似渗出的血珠,其间散落着那些被时光啃噬的信仰残骸。
“感应……”他低声重复,唇齿间碾过这二字,带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他自己便是这城里最大的异常,与那些湮灭之物产生共鸣,听来倒像是一场自投罗网的荒唐戏码。
欧阳紧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沉声道:“非是让你去与残存神念沟通,那般风险太大。只需靠近,静观其变。你体内所蕴,与常人有异,或许能如琥珀拾芥,激得死水微澜,显出一二异状,便足矣。”
理由充分,无可反驳。陈今浣垂下眼睑,不知是在看那新生的右臂,还是舆图上被抹得模糊的残红。
泠秋走近两步,亦看向那皮纸:“升道坊‘无面地母’祠旧址,临近东南郭城,远离风暴中心醴泉坊。且居民稀少,人烟清冷,白日前往,不易惹人注目。可为首探之所。”
李不坠无异议。
“既如此,我便不多留了。”欧阳紧起身,“一有新的线索,我会即刻派人送来。诸位行动时,务必谨慎。暝晖斋虽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醴泉坊和即将到来的大醮上,但对城中异动不会全然无知。”她的目光在低垂着眼的陈今浣身上一掠而过,“有关阿宝的事,我亦不会放弃,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她告辞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于府曲折的回廊深处。
欧阳紧离去后,厅内一时静默。窗外日头正好,光透过细竹帘筛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格影,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阳光烘烤木料和干燥药草的混合气味,与方才商议的诡谲之事格格不入。
陈今浣仍低头看着摊在案上的皮纸舆图,新生的右手在“升道坊”那一点朱砂上轻轻摩挲。他试着屈伸五指,动作仍有些滞涩,指尖触及掌心时,反馈回的触感模糊而隔阂,似在触碰别人的皮肤。
泠秋的视线在他手臂上停留一瞬,便转向案上那卷皮纸。“升道坊路远,需早做打算。”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眼下已近午时,不如先用些饭食,稍事休整再议。”
李不坠已经行动起来,走到门边朝外吩咐了一句。不过片刻,两名侍女便悄无声息地端来食案。饭菜简单却精致:一碟清炒菘菜,一瓮火腿鲜笋汤,一盆焖得烂熟的羊肉,并几样时令果子,米饭粒粒晶莹,散发着温热的蒸汽。
陈今浣确实感到腹中空乏,但拿起箸时,右手的动作仍有些笨拙,夹菜时微微发颤。他索性换了左手,默默进食。羊肉炖得极烂,入口即化,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少许彻夜未眠的疲惫与体内挥之不去的寒意。
三人吃得迅速而安静,饭毕,侍女熟练地撤下食案,又沏了一壶消食的陈皮熟普上来。茶汤色泽红褐,热气氤氲,稍稍驱散了室内残留的药气。
李不坠拿起那卷皮纸,再次摊开,食指点向升道坊那处标记。“无面地母……听着就不是什么正路香火。”
“前朝民间淫祀,杂糅佛道,又掺入地方巫风,来源混乱者众。”泠秋端茶轻啜一口,目光也落在那朱砂小字上,“所谓‘无面’,或指神像面容模糊,未能塑出五官;亦可能暗喻其信仰混沌,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此类野祠,往往兴衰骤忽,留存记载极少,欧阳将军能找出这一点线索,已属不易。”
陈今浣靠回椅背,闭上眼,以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挤捏着鼻梁。“去了又如何?若那石像只是偶然,若所谓‘感应’根本子虚乌有……”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并不全然来自身体。
正当三人商着午后出行细节,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咚声自廊外由远及近。来人步伐从容,裙裾拂过地面的声音几不可闻,显示出来人良好的教养与仪态。
片刻后,一道纤细身影出现在厅门处,是于雪眠。
身着藕荷色襦裙,外罩浅碧色半臂的少女款步走来,大大方方地在餐桌的空位落座,自然而然地加入讨论:“升道坊位于外郭城东南,路程不近。”她给自己斟上茶,语气平缓,“白日前往,虽可混迹于市井,但坊内屋舍稀疏,陌生面孔仍显突兀。若夜间行动,则宵禁后坊门关闭,巡街金吾增多,亦不便。”
“于姑娘费心,此行危机重重前路未卜,不能再将你——”泠秋听出了她想帮忙的意思,正要委婉劝阻,却见她伸出了右腕,露出那红得像要滴血的玉钏。
“泥犁子又开始躁动了,它说……我若不去,便将这仅存的右手也一并吞噬。”
于雪眠的话语让厅内空气微微一滞。那截皓腕上的血玉钏比先前更妖异,内里仿佛有粘稠的血液在自行流转,与她苍白纤细的手腕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将手腕收回袖中,那抹刺目的红随之隐没:“我对升道坊一带还算熟悉,幼时随父亲去过几次,记得几条僻静路径。即便帮不上大忙,至少能做个不显眼的向导,总好过诸位毫无头绪地摸索,徒增风险。”
泥犁子的躁动并不是好兆头,这缠噬她精气血肉的秽物此刻突然彰显存在,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意味着变数与风险。面对这个食人精血、噬人气运却除之不尽的邪异存在,顺势而为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泠秋凝视她那空荡荡的左腕片刻,清冷目光最终落在于雪眠平静却坚定的面容上。她不是在征求许可,而是在陈述一个不得不为的事实。“既如此,便有劳于姑娘。”
李不坠没有表示异议:“何时动身?”
“申时初刻。”于雪眠略作思忖后答道,“此刻日头仍盛,坊间活动频繁,我等贸然前往东南僻壤,过于惹眼。稍晚些出发,抵达升道坊时恰逢日落前后,光影昏暝,便于隐匿行迹,亦能借暮色观察那些常人不察的细微之处。”她言辞清晰,考量周详,显是深思熟虑。
陈今浣靠在椅背上,新生的右臂自然地垂落身侧,五指试着像康复训练那样张开又收拢。他并未看向于雪眠腕间的诡异,只淡淡道:“需要准备什么?”
“轻简即可。”于雪眠道,“升道坊并非龙潭虎穴,眼下最需防备的反倒是人眼与意外。几位这身装扮尚可,只需再添些风尘仆仆的痕迹,更像远行归来的坊民。”她仔细打量三人,缓缓点头道,“我需回房稍作打点,备些可能用上的小物件。申时初,侧门汇合。”
于雪眠离开后,厅内重归寂静。李不坠起身:“我去见见阿潘。”言罢大步离去。
泠秋则对陈今浣道:“趁此时机,再稳固一下心神。升道坊虽偏,未必太平。”
陈今浣小声应了,紧闭着眼,双手指尖按揉着额角,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嘈杂幻听,依旧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