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浣眼皮都未抬,声音倦怠:“能怎么样?腥的。”
“不是问味道!”苏我小小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满是好奇,“是……那里面的‘劲儿’!李郎君煞气那么重,寻常邪祟沾一点都要烧起来,你居然能吞下去……还压住了‘红玉髓’的毒?这可不是一般人……不,一般‘那个’能做到的。”
李不坠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苏我小小,带着警告。
陈今浣却缓缓睁开眼,深黑的眸子在夜色下映不出什么光亮,只余一片沉沉的疲惫。他侧过头,看向龛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荒芜庭院,和一尊半掩在野草中的残破石像。那石像似乎是个抱瓶童子,面容早已风化模糊,只剩一个大致的轮廓。
“饿极了,土也吃得。”他答得淡然,犹如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苏我小小还想再问,祭龛深处,那尊被遗忘的、面容模糊的抱瓶童子石像,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并非物理上的移动,而是某种……存在于感知层面的“偏转”。像是沉在水底的倒影,被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打破了平静。
陈今浣的目光倏地钉在那石像上。
他没有听到声音,那是某种更直接的、如同冰针刺入脑海的“意念”,带着古老尘埃的摩擦感和非人的漠然。
“……三……”
那意念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与陈今浣体内深处的悸动产生了诡异的共鸣。右肩下的肢芽猛地一颤,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被悄然勾起,针对某种相比血肉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
李不坠立刻察觉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尊再普通不过的残破石像。“怎么?”
陈今浣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石像。在他的感知中,那石像周围弥漫着一种稀薄却无比纯粹的圣洁气息,像是香火彻底断绝后残留的、被遗忘的神性残渣。
“第三层世界…是规则……第三次死亡…是遗忘……大渊献…你…会死……”
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一种漠然的陈述。来自某个超越人类理解的存在,透过这尊早已被遗忘的石像,从亘远的某处向他投来一瞥。
“它…在说话……”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源于某种认知被强行拓宽的战栗。
龛内其余三人瞬间警觉。泠秋指尖清辉骤起,目光如电射向那尊残破的抱瓶童子石像。苏我小小立刻缩回探出的身子,黑眼睛里闪烁着惊疑不定。李不坠踏前半步,身形微侧,将陈今浣护在更后方,赤瞳仔细扫过石像每一寸风化粗糙的表面。
然而,那石像寂然无声,纹丝不动,只是半截身子埋在荒草与瓦砾中,承受着冰冷月光的洗刷。方才那诡异的意念波动仿佛只是错觉。
“说了什么?”李不坠沉声问,视线未曾离开石像。
陈今浣闭了闭眼,努力捕捉着脑海中残存的碎片:“……第三层世界是规则…第三次死亡是遗忘…还有…大渊献…”他复述得断断续续,每一个词都带着可怖的重量,“它说…‘你会死’。”
“规则?死亡?遗忘?”苏我小小小声重复,眉头拧紧,“这都什么跟什么?这破石头成精了?还是底下那些东西的胡话传上来了?”
泠秋缓缓摇头:“非是秽物气息。此间残留的,虽微弱近无,却透着一丝纯澈。”他缓步上前,在距石像三步远处停下,并未靠得太近,指尖虚引,一缕极细的真气如灵蛇般探了过去。真气触及石像表面,竟如溪流汇入浅滩般,自然而然地顺着石料纹理流转一周,未遇任何阻滞或污秽,反而带回一种温润平和的反馈。
“被遗忘的神祇……”陈今浣低语,忽然想起欧阳紧提及的卷宗残片,“三才镇煞,天地人…‘天’之锚点记载被焚毁…有人不愿其存在被知晓。”他抬起眼,看向那石像模糊的面容,“若‘天’之锚点并非具体地点,而是某种…概念或存在呢?比如,信仰?或者…记忆?”
这个推测让龛内一时寂静。若“天”之锚点关乎虚无缥缈的信仰与记忆,其载体或许藏于散布长安各处这些早已荒废的,被彻底遗忘的祠庙神像之中。
“第三次死亡是遗忘……”泠秋眸光一暗,“肉身为始,魂飞为次,名讳尽消、再无念忆则为终。若神祇如此……”他没看那石像,视线转向虚弱的少年,“须要跨越‘第三道死亡’的你…又当如何?”
遗忘——不复相识,不复相见,不复…存在。
陈今浣注视着地面的月光,良久无言。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先是抚摸自己冰冷的胸膛,而后触碰右肩下那团温热、搏动、不断生长的异物。
组织好的字句,还是咽了回去。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李不坠很不痛快,从陈今浣复述石像的话起,他的注意力就全然放在那句“你会死”上。终于忍不住问:“它说‘你会死’……只针对你?”
“或许不是——它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一如寒风宣告冬日将至,万物凋零。”陈今浣的左手从右肩移开,目光却凝固于月色,“它口中的‘你’,可以是…所有人。”
李不坠的眉头拧得更紧,并非因那虚无的死亡宣告,而是因陈今浣话语里那股抽离自身的淡漠。他宁愿少年如常人般恐惧或愤怒,也好过这般将自身置于“万物”之中,冷眼旁观般的平静。这比任何痛苦的嘶喊都更令人心头发沉。
龛内一时陷入沉默,唯有那符火静静燃烧,将几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石壁上,微微晃动。苏我小小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臂弯里,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泠秋则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尊石像,指尖无意识地虚划着某种安神的符文轨迹,清辉流转,试图更清晰地捕捉那已然消散的异样波动,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即将凝固之时,泠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眼,望向龛外沉沉的夜色:“有人来了,步履轻捷有序,约五六人,不似漫无目的搜寻,正朝这片废墟而来。”
李不坠立刻起身,无声地移至龛口阴影处,赤瞳锐利地扫视着月光下的残垣断壁。
片刻后,一阵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来人并未刻意隐藏行迹,行事坦荡,却又带着训练有素的谨慎。脚步声在废墟边缘停顿了一下,随即转向,径直朝着他们藏身的祭龛方向而来。
苏我小小紧张地攥住了自己的裙摆,眼神询问地看向李不坠。李不坠微微摇头,手依旧按在刀柄上,但紧绷的神经却松懈了些——脚步声中并无直接的恶意。
月光下,几道身影出现在废墟入口处。为首者一身深青色劲装,外罩半旧斗篷,身形挺拔,步伐沉稳,脸上带着一副遮住上半张脸的金属面罩,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冷硬。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装束的汉子,呈扇形散开,动作利落,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环境,默契地将所有可能藏匿危险的角度纳入掌控。
为首一人抬手,指尖在胸前迅速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躬身行礼道:“崔夫人察觉坊间异动,特命我等前来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