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坊住户本就稀疏,入夜后更是灯火寥落。一行人避开更夫巡逻的路线,专挑屋檐投下的最深阴影行走。偶尔有野狗在远处吠叫,或是不知哪家婴儿的夜啼,反而衬得这夜愈发沉寂。
李不坠所言不虚,坊内东北角确实有一小片荒弃的祠庙区域,据说是前朝祭祀某位小神祇的场所,早已香火断绝,矮墙倾颓,野草蔓生。他熟门熟路地绕到一处半塌的殿宇后身,那里竟有一个小小的石砌祭龛嵌入墙基,龛顶已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勉强可容三四个人藏身。
泠秋先行探查,确认内里并无蛇虫或其他污秽之物,只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李不坠这才将陈今浣小心地安置在龛内相对干燥的角落,让他靠着石壁休憩。
陈今浣一沾地,便蜷缩起来,身体微微发抖。
“冷……”他齿关轻颤,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李不坠解下自己那件也已脏污的外袍,将他紧紧地裹住,又看向泠秋。青年道人自袖中取出一张淡黄色的符纸,指尖真气一引,符纸便被点燃,化作一团柔和的暖光,悬停在龛内中央,既不刺眼,又驱散了寒意,却奇异地并未引燃任何积尘。光芒映亮几人疲惫的脸庞和这狭小逼仄的藏身之所。
苏我小小好奇地伸手想去碰那光团,被泠秋一个眼神制止,只好讪讪地缩回手,抱膝坐在靠近龛口的位置,望着外面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废墟。
李不坠撕开腕间已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底下深刻的齿痕。伤口边缘皮肉外翻,看着可怖。他面不改色地取水冲洗,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极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些深绿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紧紧缠好。
“刚才…多谢。”陈今浣忽然低声说,眼睛望着那团温暖的光,声音轻得像叹息。
李不坠动作未停,只“嗯”了一声。
处理完伤口,他才抬眼看向苏我小小:“‘真我派’,知道多少?”
少女正百无聊赖地扯着一根枯草,闻言抬起头,撇了撇嘴:“一群疯得比较认真的疯子呗。觉得大渊献是终极的解脱和真实,恨不得立刻砸烂这虚假的尘世。他们最喜欢搞些极端的花样,比如刚才那种……用高度提纯的‘红玉髓’标记目标,吸引秽物将其毁坏。”
“那乞丐只是傀儡?”泠秋问。
“十有**是被‘真我派’用秘法操控的弃子。这种手段一次性的多,用完就废了。”苏我小小晃着脑袋,“不过他们能这么精准找到我们,说明要么一直盯着,要么……你们身上被下了别的标记。”
此言一出,李不坠和泠秋的目光都凝重起来。暝晖斋的追踪、赌坊外的眼线、街头的袭击……确实像是有一张网正在收紧。
泠秋指尖再次凝起微光,缓缓自身前扫过,又扫过李不坠和陈今浣周身,仔细感知。“并无常见追踪符咒或药物气息——是更为隐秘的手法。”
“或许不是直接下在我们身上。”陈今浣忽然开口,他微微抬起左手,指向苏我小小,“她呢?”
苏我小小一愣,随即跳起来:“喂!你怀疑小小?!”她气得脸颊鼓鼓,但很快又像是想到什么,动作僵住,脸色慢慢变了。她低头,一把扯下腰间那条陈旧的锦带,凑到鼻尖前使劲嗅了嗅,又用手指仔细摸索着上面暗淡的金线绣纹。
“难道……是‘牵丝’?”她喃喃自语,脸色越来越难看,“什么时候……”
“牵丝?”李不坠皱眉。
“一种很小众的追踪秘术,源自倭国古老的傀儡戏法。”苏我小小语速快了起来,带着懊恼,“用特制的、几乎无味的线香沾染目标衣物或常用物品,施术者便能在一定范围内感知大致方位。这线香极其隐蔽,难以察觉,而且……通常需要近距离施放。”她猛地抬头,看向陈今浣,“是那个瘦猴,在赌坊里凑近你推销‘神仙水’的那个!他当时动作鬼祟,可能不止是想卖药!”
气氛顿时一凝。若真如此,他们之前的行踪暴露便有了解释。
“可能……就是我。”苏我小小哭丧着脸,扯着自己的橘红色衣裙,“小小喜欢凑热闹,在赌坊里挤来挤去,说不定那时就被牵上了……”
泠秋接过那条锦带,指尖清光流转,细细探查。许久,他微微颔首:“确有极微弱的异样附着,非中原常见路数。气息已十分淡薄,似有时效限制。”
看来对方也无法长期精准定位,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不坠闻言,瞥了眼苏我小小那身显眼的橘红衣裙,又落回陈今浣苍白疲惫的脸上。“既是沾附之物,除去便是。”
“说得轻巧,”苏我小小抢过锦带,心疼地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牵丝’香灰一旦沾上,水洗不掉,寻常法子也弄不干净。得用特定的解香,或者……”她眼珠一转,看向泠秋,“或者道长这般修为,以纯正真气反复灼洗,或许能行。就是耗神些。”
泠秋未置可否,只道:“既如此,便交由我清除痕迹。纵是怀远坊偏僻,这般搜寻下去,迟早亦会被嗅到踪迹。”他望向龛外,月色下废弃的庭院如同蒙着一层冷纱,静得可怕。
陈今浣靠着冰冷石壁,阖着眼,似乎对周遭的商议并不在意。右肩下的新生肢芽在温暖符光映照下投出微微蠕动的暗影,带来持续不断的麻痒与钝痛,加上尚未完全平息的深层躁动,令他难以真正安宁。冷意自石壁渗入脊骨,他将李不坠那件宽大外袍又裹紧了些,鼻尖萦绕着血腥、尘土与皂角混合的气息,竟奇异地压过了那来自太虚、无孔不入的嘶鸣。
李不坠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里衬,蘸了清水,开始擦拭陈今浣颈侧、手腕等可能被那瘦猴近身触碰过的地方。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些粗率,布片擦过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陈今浣蹙了蹙眉,却没躲闪,只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似的呻吟,也不知是忍受还是别的什么。
泠秋则取过苏我小小那件橘红衣裙和锦带,置于龛内一角,指尖凝起更为浓郁的清辉,如水流般缓缓笼罩其上,一丝丝涤荡那无形的“牵丝”印记。过程缓慢而耗神,青年道人眉宇间渐显凝肃。
苏我小小抱膝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家当被真气涤荡,颇有些无聊,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溜向陈今浣。看着他被擦拭皮肤时微微颤动的眼睫,看着那截空荡袖管和其下不容忽视的起伏,看着李不坠专注的侧脸,以及他手腕上重新渗出血迹的包扎。她忽然小声开口,打破了祭龛内的沉寂:“喂……你刚才喝了他的血,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