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我小小那双总是漾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暮色中沉淀下来,橘红色的裙裾在荒草上铺开,如同一摊逐渐冷却的血。面对陈今浣的指控,她并未立刻反驳,只是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去指尖沾上的一点尘土,动作优雅而诡异。
“哎呀呀,这么快就被你闻出来啦?小小还以为能多玩一会儿呢。”她用刚刚舔过的指尖卷着腰间锦带的流苏,“寤寐天的标记,就像沾了鲭鱼血的铜钱,瞒得过一般人,到底瞒不过你这狗鼻子。”说话时姿态看似轻松,周身那点跳脱的气息却悄然改变,“因为…小小很好奇——你的肉.体,你的灵魂,明明都快被撕碎了,为什么眼底那点东西,还没灭干净?”
李不坠的手无声地按上了刀柄,周身气息瞬间冷冽如冰,荒院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泠秋指尖微动,一道极其隐晦的禁锢符印已在袖中悄然成型。
“别那么紧张嘛~”苏我小小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却显得有些勉强,“小小要是真想对你们不利,刚才在街上,直接把那碗‘红玉髓’泼到更多人身上,岂不是更热闹?何必只针对他一个,还选了个最容易被打断的地方?”
陈今浣咳嗽了一声,喉间依旧泛着血气与那甜腥交织的恶心感,他哑声道:“挑拨?试探?还是……灭口?”他想起那乞丐眼中狂热而非人的光芒,“那不像被收买的人,倒像是被彻底操控的傀儡。”
“是打招呼,也是……警告。”苏我小小松开指尖缠绕的流苏,转而摸了锦带微微鼓起的布料,那里面似乎还藏着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地下鬼’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嘛。有像我这样只想看热闹、找乐子的,自然也有更激进,更迫不及待——去迎接大渊献。”
“大渊献”三个字,她吐得又轻又慢,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三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李不坠的刀已然出鞘,周身气息沉敛如即将扑食的猛兽:“说清楚。”
苏我小小像是没感觉到那迫人的杀气,自顾自地玩着腰间锦带的流苏,语气竟带上了一丝百无聊赖:“说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意思?天象示警,地脉翻腾,人心鬼蜮……不过是大渊献降临前必然的乱象罢了。就像大雨之前,蚂蚁总要搬家,蛇虫总要出洞一样。”她的话语天真又残忍,将一场可怕的浩劫形容得像是一场即将开幕的狂欢。荒院里的风穿过枯草,发出簌簌的轻响,也带上了寒意。
“你们在查的‘三才镇煞’,暝晖斋搞的‘净秽大醮’,甚至地底下那些丑八怪和喂它们的东西……都不过是各方势力趁着水浑,拼命想捞点好处,或者——避免第一个被淹死的小把戏。”
泠秋上前半步,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苏我姑娘,或者说……‘地下鬼’的使者,你透露这些,意欲何为?”
苏我小小沉默了片刻,脸上那点惯常的嬉笑终于彻底褪去。她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污的鞋尖,声音也低了下去:“以前……可能就是看热闹的吧。觉得反正这世道迟早要烂掉,不如烂得有趣点。但现在……”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陈今浣苍白的面孔,李不坠不断渗血的手腕,还有泠秋周身聚而不发的清辉,“看着你们……还有城里那些真的快要烂掉的人……忽然觉得,有些乐子,好像也不是非看不可。”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与动摇,不似作伪。
“街上的袭击,真的非你指使?”泠秋再次确认道。
“我才没那么蠢!”苏我小小立刻反驳,像是受到了侮辱,“那简直是拿着金碗讨饭,粗鄙!真要动手,办法多得…咳咳咳——”她一激动就被口水呛到,叹了口气,语调又低落下来,“那应该是‘真我派’那帮人干的。他们最激进,觉得大渊献越快到来越好,任何可能干扰盛宴的‘杂质’都要提前清除。”
这番话并未让李不坠的刀归鞘,警惕的目光锁死在苏我小小身上。“寤寐天、地下鬼、真我派——你们这群疯子内部倾轧,与我等何干?”他的声音低沉,压着怒意与不耐,手腕上草草包扎的布条渗出更深的暗红色。
泠秋指尖的符印光芒敛去,但周身真气未散,直截了当地问道:“既非一路,苏我姑娘此刻坦言,是欲寻求合作,亦或仅是剖白?”声音清冷,不带情绪。
苏我小小似乎被问住了,她低头用鞋尖碾着地上一颗石子,半晌才嘟囔道:“……不知道。就是觉得,要是你们这么快就被那帮人弄死了,后面的戏……就没得看了。”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游移,努力想摆出那副没心没肺的嬉笑模样,却不太成功,“而且…你们挺有意思的,比那些只会念经或者只会杀人的家伙都有意思。”
她说得颠三倒四,不知是狡辩,还是某种笨拙的坦白。荒院内一时沉寂,只有风声掠过枯草的沙沙响,以及更远处坊间隐约传来的模糊市声。
“不能久留于此。”李不坠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收刀归鞘,发出“咔”一声轻响,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方才的杀意从未存在。他俯身,探了探陈今浣的额温,比以往稍烫。“好些了么?”
陈今浣眼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底的混乱与饥渴已褪去,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虚乏。他试着动了动,右肩立刻传来撕裂般的钝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李不坠不再多言,手臂穿过他后背与膝弯,将他稳稳抱起。陈今浣身体一僵,似想挣扎,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将头侧向一边,额角抵着李不坠肩颈处的衣料,任由那带着血腥与尘土的温热气息包裹而来。外套滑落,露出其下空荡袖管和那截已初具轮廓、却依旧怪异软垂的新生肢体。
泠秋走到院门处,手掌贴上老旧的门板,真气微吐。门外传来杂物被轻轻推开的摩擦声。他侧耳倾听片刻,方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外面窄巷空无一人,只有堆积的废弃物在夜色中投下幢幢黑影。
“去何处?”泠秋回头问。暗香阁显然已不安全,暝晖斋与这突如其来的“地下鬼”内斗,让已知的据点变得可疑,更何况,不能再牵扯无关者了。
李不坠略一沉吟,道:“先寻个僻静处,让他缓缓。”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似乎又陷入半昏沉的陈今浣,“南边的怀远坊有几处废弃的祭龛,早年战乱时荒废,平日无人靠近。”
“怀远坊么……距离不远,人口稀疏,住户多为胡人,确可一避。”泠秋思索片刻,表示赞同。
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滑出荒院,融入怀远坊错综复杂的巷道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