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赌坊的包铁木门,重新呼吸到外面虽然浑浊却远比地下清新的空气时,天色已近黄昏。西市的喧嚣达到了又一波高峰,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仿佛将那地下的罪恶与绝望彻底隔绝。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各自消化着方才的所见所感。苏我小小也难得地安静下来,只是不时地偷偷瞥一眼陈今浣异常苍白的侧脸。
“那‘神仙水’,是诱饵,也是标记。”陈今浣忽然开口,声音在市井的嘈杂中显得有些飘忽,“喝了它,短期内气运加身,胆气陡增,仿佛无所不能……实则是透支命数,激发妄念,沦为更好的‘作物’。待油尽灯枯,便成了‘废料’,被拖去‘滤汁’,成为滋养更深黑暗的养料。”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才那少年,便是如此。他腕上有长期佩戴某种符器的痕迹,应是家传的护身之物,或许因此才撑得久了些,但终究……”
“赌坊仅是其中一环。”泠秋接话道,目光掠过街边那些看似寻常的店铺,“墨知提及的赌坊、私牢、高门深宅,皆为此网之节点。‘神仙水’或只是最低等的诱饵,用以筛选和培育。”
走着走着,李不坠在一处卖毕罗的摊子前停下,抛钱买了两个热腾腾的毕罗,塞了一个给陈今浣,另一个自己拿着,却并不吃,只是借着这动作自然地停下脚步,观察着四周。
“有人跟出来了。”
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至少有两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混杂在人群中,若有若无地黏在他们身后。
陈今浣左手捧着那毕罗,却没力气咬。蒸汽熏着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吃了更饿。”他将手中温热的油纸包递给泠秋,借侧身避让人流的动作,眼尾余光极快地扫过身后。
左侧是个蹲在篾筐前挑拣干枣的褐衣汉子,指节粗大,翻动枣子的动作心不在焉;右侧更远处,一个货郎打扮的年轻人靠在墙边歇脚,扁担两头筐里插着的草靶子纹丝不动,上面扎的糖人却映着夕照,亮得有些扎眼。
“不似暝晖斋的作风。”泠秋接过毕罗,又把它让给了苏我小小。自己则俯下身,从一旁摊子上拾起一枚木雕的小符,状作打量,实则将身后景象尽收眼底,“太过显眼,像是故意让我们察觉。”
苏我小小三口两口将毕罗吞下,蹭到陈今浣另一边,扯了扯他空荡的袖管,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跳脱:“喂……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在下面动的手脚了?”
“不像。”陈今浣微微摇头,似在压下某种不适,“若是发现,出来的就不会只是这种货色。”那枚被碾碎的骨屑最后传来的阴毒恶意,绝非眼前这两个盯梢之人所能散发。地下的东西,更深,更脏。
李不坠草草咽下毕罗,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嘴里还带着咀嚼的含糊,说道:“往前走,绕进怀远坊后面的死胡同——看看是只想盯,还是想动手。”
四人不再言语,随着人流继续前行,速度不疾不徐。跟踪者如影随形,他们也不急于靠近,只是缀在后面,保持着一段暧昧的距离,犹如等待猎物自行疲惫的鬣狗。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个相对宽敞的十字路口时,突生变故。
一名原本蹲在街角,衣衫褴褛的乞丐猛然站起身,动作僵硬得不像活人。他手中捧着一个豁口的破碗,碗里并非乞讨来的铜钱或食物,而是一团还在蠕动的猩红色胶冻。那东西散发出的气味极其微弱,却被陈今浣的感官瞬间捕捉并放大——那是高度浓缩的,未经稀释的血□□华,怨毒与痴憎的结晶。
乞丐的眼里燃烧着狂热,直勾勾地盯住陈今浣,嘴角咧开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随即手腕一翻,将那团猩红之物狠狠摔碎在身前的地面上!
“啪唧——”
一声黏腻的轻响,几乎被市声淹没。
碗中的胶质砸在地上,并未四散飞溅,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融化蒸腾,化作一片无孔不入的红雾,借着穿堂风,直扑陈今浣面门。
这变故太快太诡谲,周围的百姓只当是乞丐发了疯或是失手打翻了什么腌臜东西,纷纷嫌恶地避让开来,并未意识到那雾气的可怕。
然而对陈今浣而言,这无疑是迎面砸来的一记重击。那雾气吸入肺腑,瞬间引爆了他体内压抑已久的饥火。右肩下的肢芽疯狂搏动,撕裂般的痛楚与一种灭顶的、足以淹没一切理智的诱惑咆哮着席卷而来。视野骤然扭曲,周遭的喧嚣褪去,只剩下一种震耳欲聋的、来自血脉深处的嘶鸣,催促着他扑向那地上残留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污秽。
他的身体骤然僵直,左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吸气声,却仿佛什么都吸不进去。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右肩空荡的袖管开始不自然地剧烈颤抖,衣料下的新生肢芽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疯狂搏动顶撞,几乎要撕裂那层薄薄的遮掩,一种源于骨髓深处的、毁灭性的饥饿感如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吞没了他残存的理智。
一直戒备的李不坠反应极快,手臂一紧,将陈今浣半提起来,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大部分飘散的雾气,同时一股灼热的真气毫不迟疑地灌入他体内,强行镇压那暴走的异动。
“走!”李不坠低喝一声,半扶半抱着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陈今浣,动作粗暴地撞开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行人,强行挤入一条人流稍稀的侧巷,换来身后一阵谩骂。
泠秋在雾气爆开的瞬间已掷出那道扣在掌心的符箓。符纸悄然自燃,化作一道青光,迅速卷过那片猩红雾气,如吸水棉般将其收敛吞噬,避免了进一步扩散伤人。他动作未停,袖袍一拂,一股巧劲将那个仍保持着怪异笑容的乞丐扫得踉跄后退,跌入人群,暂时阻断了其下一步动作。同时,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人群中两个正欲趁乱靠近的身影。
苏我小小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像是被吓到的小动物,灵活地躲开混乱的人群,紧跟着钻入了侧巷。
一行人挤进昏暗巷弄,腐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暂时压过了那令人癫狂的甜腥。陈今浣在李不坠的钳制下剧烈抽搐,牙齿狠狠咬在下唇上,沁出血珠,眼底翻涌着纯粹的饥渴与撕裂般的痛苦。右肩的衣料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一簇湿漉漉的触须尖端挣了出来,疯狂地颤动着,感知着空气中残留的诱惑。
李不坠将他死死按在长满青苔的砖墙上,另一只手迅速扯下自己腰间的系带,用牙齿和左手配合,极其麻利地将陈今浣那失控的触须缠缚固定,勒紧,避免它进一步撕裂皮肉暴露在外。动作间,少年的额头无力地抵着他的肩膀,破碎的喘息混合着压抑不住的、渴望咀嚼吞咽的喉音,灼热地喷在他的颈侧。
泠秋指尖凝聚清辉,迅速在陈今浣眉心、胸前连点数下,真气强行灌入,试图镇压那沸腾的狂乱。但这一次,收效甚微。那血食的气息如同最恶毒的钩子,牢牢钩住了他体内深藏的**。
巷子外,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