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一条被巨大酒桶和废弃桌椅半掩的通道缓步移动,两侧偶尔出现低矮的拱门,挂着脏污的皮帘,不知通向何处更深的巢穴。微弱的光线从头顶木板缝隙漏下,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前方通道略向右拐,出现一个稍宽敞的凹室。这里竟设有一张简陋的木制柜台,后面站着个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正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布擦拭着几只陶碗。柜台旁放着几个半人高的酒坛,泥封陈旧。三两个赌客模样的男人靠在一旁,端着碗低声交谈,眼神浑浊,对路过的人漠不关心。这里像是一处临时歇脚兼卖劣酒的地方。
就在他们即将经过这处凹室时,陈今浣忽然停下了脚步——那枚铜钱,动了。
借着钱眼,他将远处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两个穿着与方才那瘦削男人类似短褐的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走向那柱下的少年。一人粗暴地踢了踢少年的小腿:“喂!小崽子,躲这儿装什么死?欠咱刘头儿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
少年吓得一哆嗦,抬起头,求饶似地看着那两人:“再、再宽限两日……我一定……一定想办法……”
“想办法?”另一个壮汉嗤笑一声,弯腰一把抢过少年紧握的钱袋,抖了抖,空的,“拿屁还?看你这怂样也榨不出油水了。”他目光猥琐地上下打量着少年,“要不,跟咱俩去个好地方?干点轻省活儿,说不定还能抵点债……”
少年惊恐地向后缩去,后背紧紧抵住墙壁,拼命摇头,却还是被拖拽着,踉跄地消失在昏暗通道的拐角,像一抹被抹去的污迹。
陈今浣通过那枚铜钱看到的画面尚未完全消散,一种阴寒的窥探感便顺着那无形的连接反馈回来——不是具体景象,是模糊的方位与弥漫的绝望,还有那愈发清晰的、甜腻中带着腐坏的血食气息。
“被拖走了,那边。”陈今浣低语,左手虚指向前方凹室更深处的一条岔道。那通道比主道更为狭窄幽深,入口被几只空酒桶半掩着,隐约有微弱而不祥的光晕透出,空气里的霉味混着一丝铁锈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腥,正是从那方向丝丝缕缕地飘散过来。
李不坠眼神一凛,赤瞳在昏暗中扫过凹室里的人。擦拭陶碗的络腮胡汉子动作依旧不紧不慢,靠墙低语的赌客也未曾抬头,但某种凝滞的氛围开始逐渐蔓延,表面平静,内里已悄然改变。
泠秋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动,一缕看不见的真气如游丝般探向那条岔道,浅探辄止。“确有屏障,粗糙,但足以预警。内里气息驳杂,怨憎尤甚。”
不能硬闯。三人不约而同地做出判断。此地眼线众多,一旦动起手来,顷刻间便会陷入重围,更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目标隐匿更深。
“交给我。”李不坠看着那卖酒的柜台,忽然改变了方向,朝着那络腮胡汉子走去。脚步沉缓,带着一种底层武夫常见的粗莽气息。陈今浣会意,微微佝偻着背,咳嗽了两声,跟上他的脚步,一副全靠同伴支撑的模样。泠秋则自然地落后半步,目光低垂,如同一个沉默寡言的随从。
“打碗酒,要最烈的。”男人的声音相当强势,扔出几枚铜钱落在柜台上,发出叮当脆响。他的身形恰好挡住了汉子望向岔道方向的视线。
络腮胡汉子抬起眼皮,慢吞吞地抓起铜钱,掂量了一下,才从身后摸出一个黑陶碗,从半旧的酒坛里舀了半碗浑浊的液体推过来。酒液泛着可疑的黄色,气味冲鼻。
李不坠端起碗,却不喝,只是借着转身的动作,假装不经意地将碗倾向那岔道口的方向,浑浊的酒液泼洒出少许,溅落在潮湿的地面上。“什么破路,坑坑洼洼。”他低声骂了一句,像是抱怨地面不平绊到了他。
就在酒液泼洒、汉子视线下意识跟着移动的刹那,陈今浣迅速下蹲,左手掌心一枚色泽黯淡,近乎乌黑的骨屑悄然滑入地面一道不起眼的缝隙。那骨屑上附着了一些微弱的神念,借这短暂的视线遮蔽,悄无声息地滚入了幽暗的岔道深处。
动作完成于电光石火之间。李不坠已将空碗顿在柜台上,发出沉闷一响,拉着陈今浣转身便走,嘴里埋怨着把戏演到底:“这种马尿,也敢卖钱……”
络腮胡汉子皱了皱眉,觉得这人有些无理取闹,但见他们并未继续纠缠,只是骂骂咧咧地朝着主通道走去,便也懒得生事,重新拿起那块污黑的布,慢吞吞地擦拭起陶碗。
四人不再停留,沿着来路向外围移动。赌场内的喧嚣依旧,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从未发生。唯有陈今浣,他的脸色貌似更白了些,此刻全部的心神,都系于那枚滚入黑暗的骨屑之上。
通过微弱的连接,模糊的感知碎片逆流而来——
黑暗。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通道向下倾斜,石壁湿滑冰冷,滴落着粘稠的水珠。腥臊味和类似某种生物碱的刺鼻气味,混杂着低沉的、无数人梦魇中压抑的呻吟与呜咽。
骨屑磕磕绊绊地滚动,最终停在了一处略显平坦的地面。感知的范围极其有限,只能“感觉”到前方似乎有微弱的光源晃动,映出几个模糊扭曲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石壁上。人影幢幢,像是在拖拽着什么东西,重物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快被交谈声取代。
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古怪的口音:“……废料就别浪费地方,直接送过去‘滤汁’。”
另一个声音谄媚地回应:“是,是,刘头儿您放心,保证干净利落……”
“滤汁”……陈今浣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让他联想到黑潭边那巨大的、搏动的瘤体,以及它“消化”吸收秽物的场景。
下一秒,那枚骨屑的感知陡然中断,似乎被某人的脚步碾碎,最后传来的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阴毒的恶意。
陈今浣的身体脱力摇晃一下,随即被李不坠稳稳扶住手臂。
“如何?”
“深处…有处理‘废料’的地方。他们叫‘滤汁’…那少年,怕是……”他咽回了后面的话,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他们已快走出赌场核心区域,重回相对宽敞些的前厅。那个干瘦老头依旧坐在歪腿桌子后,仿佛从未移动过。
泠秋忽然以传音道:“方才柜台旁那几人,气息有异。虽极力掩饰,但步伐沉稳,呼吸绵长,绝非普通赌客或杂役。更像……军中好手。”说着,他目光微凝。暝晖斋的手,伸得比预想的更深,竟已与这等藏污纳垢之地勾结至此?还是说,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