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秋的视线无声地追随着那男人的背影,直到确定他挤到了一桌牌九局旁,与另一个同样眼神闪烁的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并朝他们这边瞥了一眼,才收回目光。他以传音对李不坠和陈今浣道:“确是眼线。气息浮滑,并非核心人物,或是底层兜售‘药引’的喽啰。”
陈今浣缓缓直起身,方才那副濒死的颓丧模样从他身上潮水般褪去,只留下眼底深切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厌恶。他左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李不坠伸手拉了他一把。
“那东西……”少年借力站稳,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骰子撞击声淹没,“掺了‘料’,很淡,但错不了。”他右肩下的搏动因那短暂的接触而变得更加焦躁,一种被劣质赝品冒犯到的恶心感翻涌上来。
“看来墨知所言不虚,此地确是‘丰收’之所。”泠秋淡淡道,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被贪婪和绝望扭曲的面孔。在这里,负面情绪如同奔流的污水,源源不绝,正是培育那种阴毒血食的绝佳温床。那些输红了眼,倾家荡产的赌徒,或许便是下一批“作物”,或是被那“神仙水”彻底控制,沦为行尸走肉的奴工。
苏我小小不知何时溜了回来,手里竟然捏着几串赢来的铜钱,笑嘻嘻地炫耀:“看!小小手气不错吧!”但她随即皱了皱鼻子,凑近陈今浣嗅了嗅,立刻捏住鼻子后退,“哎呀,你身上那假味道都快被这里的真臭味盖住啦!不过刚才那家伙拿出来的东西……好像有点熟悉?”她歪着头回忆,“小小刚刚好像在哪个倒霉鬼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后来那家伙就再也不见啦。”
“跟紧些,莫再乱跑。”李不坠沉声道,目光始终警惕地留意着周围。赌场气氛愈发狂热,新一局骰宝即将开盘,人群如入仓的沙丁鱼般挤压着,向他们这边涌来。
四人被迫随着人流移动,渐渐被挤到赌场更深处。这里灯光更为昏暗,空气也更加浑浊,角落里堆叠着看不出原形的污物。一些输光了本钱的赌徒瘫坐在墙根,眼神空洞地望着顶棚,或是借酒浇愁,抱着空酒坛喃喃自语。
在一根粗大木柱的阴影里,一个蜷缩着的身影引起了陈今浣的注意。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整个人瘦得脱形,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空瘪的钱袋,身体不住地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没了……全没了……阿娘的药钱……”
他身上的绝望气息浓烈得几乎实质化,充斥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悲恸。然而,在这悲恸之下,陈今浣敏锐地捕捉到另一丝不协调的气息——一丝与方才那“神仙水”同样的阴冷,正随着他每一次呼吸,从齿缝间幽幽逸散出来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在那人身旁停下。
陈今浣矮下身,并未靠得太近,只在一步之外停下,左手按在潮湿的地面上,稳住身形,问道:“输光了?”
少年浑身一颤,受惊般抬起头来。那是一张过早被生活磋磨的脸,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因泪水浸泡而显得异常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惊惶与茫然。见有来人,他将空瘪的钱袋攥得更紧,瑟缩着往后蹭了蹭,脊背抵上粗糙的木柱。
他犹豫了片刻,嘴唇哆嗦着,点了点头。眼泪又无声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污渍,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
“之前赢过?”陈今浣继续问,视线落在少年捏着钱袋的手上。那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腕处却有一圈略显干净的皮肤印记,像是长期佩戴什么饰物后刚刚取下。
少年怔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恍惚,胆怯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赢…赢过一点……手气好得邪门……”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带着点回忆的迷离,“那时候,感觉……什么都挡不住,真的,想要什么点数就来什么……”那瞬间,他枯黄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眼神也亮得出奇,那丝阴冷的气息随之明显了些许。
“喝了别人给的东西?”
少年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恐的苍白。他猛地摇头,眼神躲闪:“没…没有!谁、谁会给东西……”
“是不是一种有点甜,喝下去浑身发热,胆子特别大,觉得一定能翻本?”陈今浣打断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扎心,“装在这么高的一个糙陶瓶里?”他左手比划了一下。
对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瞳孔急速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死死盯着陈今浣,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反应,已是答案。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张赌桌爆发出又一波狂热的声浪,有人输光了最后的本钱,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人群骚动了一下,向他们这边挤压过来。
李不坠手臂一横,格开一个险些撞到陈今浣身上的醉汉。那醉汉骂骂咧咧地抬头,对上李不坠含怒的赤瞳,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嘟囔着缩回了人群。
这短暂的骚动却像是惊醒了柱下的少年。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含混地嘶声道:“走开……求你们了……走开……”
那丝阴冷的气息也随之骤然减弱,几乎感知不到,像是被主人极力隐藏了起来。
泠秋的传音轻轻送入李不坠和陈今浣耳中:“有人盯着这边。左后方,那个一直在擦拭酒杯的男人。”
李不坠眼角的余光扫过。那是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赌场杂役,围着脏污的布裙,慢吞吞地擦着一只陶杯,眼神似乎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但那过于稳定的姿态和偶尔瞥向这边的视线,暴露了他的关注。
陈今浣缓缓站起身,过多的动作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这少年显然深受那“神仙水”所害,且恐惧到了极点。继续逼问,不仅得不到更多信息,反而可能立刻招致麻烦。
“跟我们走?”他垂眼看着那团瑟瑟发抖的身影,忽然问了一句。
少年埋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陈今浣不再多说,左手手指微动,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板无声无息地从他指尖滑落,精准地滚入少年紧攥着钱袋的指缝之间。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借着李不坠的掩护,低声道:“走。”
四人不再停留,缓慢地向着赌场更边缘、人也相对稀少的区域移动。那里靠近几条通往更深处的通道入口,光线愈发昏暗,空气里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也更加浓重。
“他活不久了。”陈今浣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身旁三人能听见,“那东西在啃他的命脉。刚才给的铜板,我在上面施了术——他若动,铜钱便是我的眼睛;若不动……至少能让他死前少做点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