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停下脚步,泠秋从怀中摸出几枚边缘磨损的开元通宝,手指一捻,露出背面贴着的已经变得脏污卷边的红色纸片,一言不发地递到对方面前。
那汉子眯眼看了看钱币,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后头跟着的李不坠,和他搀扶着的、散发着浓重“落魄”气息的陈今浣,以及那个怯生生的畏缩小仆,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常见的、对输光家当的赌棍的鄙夷。他侧身让开,朝那扇包铁木门努了努嘴。
另一个汉子从腰间摸出一把沉重的钥匙,插入锁孔,用力转动了几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向内打开,一股更加浓烈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汗臭、药熏、劣酒、焦虑、狂热和一种独属于金钱的气息混合而成的漩涡,简直能将人熏一个跟头。
门内并非直接就是赌场,而是一段向下延伸光线晦暗的窄陡石阶。喧闹声、骰子撞击声、激动的叫喊、懊恼的咒骂、铜钱叮当声被放大了数倍,如同闷雷般从地下滚滚涌上,震得人耳膜发麻。
四人鱼贯而下。石阶尽头是一处稍宽敞的土洞,算是前厅,角落里堆着些空酒坛和破烂家具。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一张歪腿桌子后,面前摆着个破碗,里面零星有几枚铜钱。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仿佛只是件摆设。
再往里,掀开一道厚实的、沾满油污的棉布帘,真正的赌场才豁然展现。
空间比想象中更大,显然是挖空了地下,用粗大的木柱支撑着顶棚。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几十盏劣质的油灯和蜡烛插在壁架、柱子上,努力燃烧着,投下摇晃昏黄的光影,将一张张扭曲亢奋或灰败麻木的脸照得光怪陆离。
赌桌分散各处,围满了人。简单的骰子赌大小、叶子戏、甚至还有双陆棋盘。
铜板、碎银和简陋的筹码在桌面上飞快地流动。赢家狂喜的尖叫与输家痛苦的呻吟交织,有人激动地拍打着桌子,有人面色惨白地瘫软在地,被同伴或看场的壮汉不耐烦地拖开。穿着暴露、涂着廉价胭脂的妇人端着酒水在人群中穿梭,偶尔与熟客调笑几句,眼神却空洞得很。
这里是**和绝望最**的熔炉。
苏我小小却是如鱼得水,脱掉碍事的伪装,黑眼睛滴溜溜地巡视全场,很快锁定了一张赌大小的骰桌,那里围的人最多,叫喊声也最响。
“那边那边!”她扯了扯泠秋的袖子,压低声音,难掩雀跃。
泠秋闻言颔首。那张桌子人气最旺,气息也最混乱,确实是观察和感知的绝佳位置。四人慢慢挪了过去,挤在外围。
庄家是个满脸横肉、脑门锃亮的壮汉,正卖力地摇晃着骰盅,嘴里吆喝着不干不净的催促话语。赌客们眼睛发红,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骰盅,声嘶力竭地喊着“大”或“小”。
骰盅重重砸在桌面上,木屑与灰尘簌簌震落。庄家粗犷的嗓音压过所有喧嚣:“买定离手——!”
无数道灼热的目光钉死在那个倒扣的海碗上,那只压碗的手左右腾挪,吊足了胃口才猛然掀开——“四五六,十五点大!”
霎时间,狂喜的嘶叫与绝望的咒骂轰然炸开。有人疯狂搂抢着桌面上堆起的铜钱碎银,有人面如死灰瘫软下去。
陈今浣适时地向后踉跄半步,左手无力地撑了一下油腻的桌沿,发出了一声被周围声浪轻易吞没的吸气声。他像是被抽掉脊梁一样瘫软跪下,左手松开,一枚油亮温热的铜钱当啷一声掉在污浊的地面上,滚了两圈,停在一个满是泥垢的墙角。
“怎么了?”李不坠想要去扶,却被泠秋默默拦住。面对困惑不解的目光,青年道人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想当初长明观中,自己也被他精湛的表演与伪装……耍得团团转。
“演给别人看的。”泠秋无奈解释。
像是听到了这句“鼓励”,他演得更卖力了——上半身佝偻下去,右手空荡的袖管无力垂落,左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动,发出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这副模样,在此地每日都在上演,寻常得引不起多数人多看一眼,只会招来厌弃或漠然。
然而,总有人专盯着这样的“废料”。
桌上赌局又走了三轮,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挤了过来。
这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沾满油渍的褐色短褐,头发胡乱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精瘦且过早显出皱纹的脸,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忙不迭地转着,目光中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油滑与审度。
他先是谨慎地扫了一眼李不坠和泠秋,似乎评估了一下这看似护卫和穷亲戚的组合是否麻烦,而后落在明显是正主且已山穷水尽的陈今浣身上。
“这位郎君,”他凑近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就快贴上陈今浣的耳朵,一股劣质酒气和蒜味扑面而来,“手气不顺呐?”
陈今浣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又颓废地垂下,算是默认。
瘦削男人咧嘴一笑,露出黄褐色大板牙:“看您这气度,以前也是阔绰过的,时运不济罢了一时困顿,何必就此丧气?”他话语里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络,“咱这儿有个好东西,专治时运不济,手风不顺。”他左右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个一拃高、塞着木塞的小陶瓶,瓶身粗糙,没有任何标记,“熟客都管它叫‘神仙水’!甭管多背的运道,心里多憋屈,喝上一口,嘿!立马就能时来运转,浑身是劲,烦恼全消!”
那瘦削男人将粗糙的陶瓶又往前递了半分,几乎要蹭到陈今浣的鼻尖。瓶口木塞似乎并未塞紧,一丝细微而甜腻的异样气味逸散出来,混在周遭浓重的汗臭与酒味里,难以分辨。但陈今浣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那气味底层,裹挟着一缕熟悉的、阴冷污浊的腥甜,与地下黑潭边嗅到的血食气息同源,只是被某种粗劣的香料刻意掩盖过。
他垂着头,散乱的额发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左手无力地挥了挥,像是驱赶苍蝇,声音嘶哑疲惫:“走开……没钱……”
“嘿,谈钱多俗气!”那男人却不依不饶,黄板牙咧得更开,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看您几位也是实在人,这样,这第一口,算小弟我孝敬您的!您尝尝,要是觉得灵验,下回……下回再说!”他说着,竟真要动手去拔那木塞。
一直沉默如磐石的李不坠动了。他只是向前踏了半步,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瞬间将瘦削男人完全笼罩。没有言语,没有明显的威胁动作,但那有别于寻常武人的压迫感,让那男人拔塞子的动作不禁僵住,脖颈后的寒毛倒竖起来,讪讪地收回了手。
“呃……呵呵,郎君别介意,小的也是好心,好心……”他干笑着将陶瓶揣回怀里,眼神闪烁地避开李不坠的视线,脚步悄悄向后挪,“那……那不打扰几位发财了,发财……”说着,一转身便泥鳅般滑入人群,很快消失在不远处另一张赌桌喧闹的人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