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的夜空逐渐褪色,天之将晓。
当天光勉强透过窗纸,将屋内染上一层朦胧的灰青色时,前堂的布帘被无声掀开。李不坠和泠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室外清冷的晨风和淡淡的尘土气息。
李不坠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榻上的陈今浣身上,见他虽依旧脸色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眼中那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才稍稍放松。泠秋的视线则快速扫过屋内,在角落里的苏我小小身上停顿了一瞬。
“如何?”陈今浣睁开眼,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有关苏我小小透露的真实身份,他选择暂时隐瞒下来。
“‘富贵散’、‘快活窟’外围皆有暝晖斋的暗桩,监视甚紧。”李不坠走到桌边,拿起冷透的水壶晃了晃,又放下,“‘金银落’相对松懈,入口在胡商驿馆后巷,今日午间有一场私局,多是些输红了眼的赌棍和放印子的掮客,鱼龙混杂,易于潜入。”
泠秋补充道:“我等探查时,感应到数股异常气息混杂其中,阴晦驳杂,似与那血食炼制之法隐约相关,却难以精确定位。且赌坊内设有隔绝探查的简陋阵法,虽粗糙,却足以干扰寻常追踪术法。”
“那就是那里了。”陈今浣撑着手臂,试图坐直些,动作间牵动了伤处,眉心微蹙。
李不坠扔给他一套半旧的鸭卵色葛布衣服,颜色灰扑扑,像是坊间最常见的力役或小贩所穿,右袖口同样被刻意收紧了。“旧衣沾了污秽,换上。”他自己则拿过另一套类似的衣物,开始利落地更换。
苏我小小立刻来了精神,蹦跳过来:“小小呢?小小穿什么?”
泠秋从布囊中取出一件颜色暗沉、尺寸明显过大的旧布裙,递给她:“暂作遮掩。”
小小接过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裙摆几乎拖地,她却不甚在意,反而觉得有趣,嘻嘻笑了起来:“这个好!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丫头!”她手脚麻利地将过长的袖子挽起,又用一根捡来的麻绳草草束住腰身,胡乱将头发揉得更乱些,转眼间便真像个顽劣的小仆役了。
众人完成变装后,泠秋的目光落在陈今浣不断轻颤的右肩上,沉吟道:“你身上的气味太过明显,或许可借这香粉铺之物,稍作遮掩。”他转向通往前堂的布帘,“姜掌柜处,应有不少能混淆气息的香药。”
苏我小小眼睛一亮:“对呀!弄得香喷喷的,盖住他身上的味儿!”她显然觉得这主意很有趣。
李不坠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试试。”
片刻后,姜婆被请了进来。她听完泠秋简略的请求——需要能极致掩盖生人气息、最好能模拟市井浑浊之气的香粉,浑浊到能盖过一切异常气味——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浑浊的老眼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慢吞吞地走回前堂。
她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不起眼的陶罐。一罐是近乎污黑色的粉末,带着一股杂糅了汗渍、油腻、劣质脂粉和某种类似生锈铜钱的金属腥气。另一罐则是深褐色膏体,气味更冲,像是放了很久的动物油脂混合了浓烈的孜然和胡椒。
“混在一起,搓匀了,抹在衣领、袖口、耳后。”姜婆言简意赅,并不关心他们要这东西作何用,“能顶两个时辰。过后,臭味洗三遍也未必掉。”她将陶罐放在桌上,便不再多言,转身又回了前堂,继续分拣她的花瓣。
苏我小小好奇地凑过去闻了一下,立刻被呛得连退两步,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哇!这味道……绝了!”
李不坠面无表情地拿起罐子,看向陈今浣。
陈今浣闭了闭眼,一脸豁出去的漠然:“来吧。”
很快,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刚从一群酗酒赌徒和烧烤摊子中间挤出来的浓郁“人味儿”从陈今浣身上散发出来,彻底盖过了他原本的气息,甚至连那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和病气都被完美掩藏。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在这股气味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落魄憔悴,活脱脱一个输光了家底、混迹于底层赌坊的潦倒赌客。
准备妥当后,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暗香阁。姜婆始终不曾过问,只当他们是几缕偶然飘入又飘出的异香。
晨鼓初歇,坊间已有僧道与近居住户穿行,赶早的胡商牵着驮葱的矮驴,蹄声碎碎。街角浮铺的胡饼炉先一步生火,白汽从灶口逸出,蒸饼的麦香混着羊脂的膻酥,在凉薄的晓色里悄悄弥漫。
虽然尚未开市,但市制渐松的当下,商业活动的时间变得灵活,街巷不一会儿便熙熙攘攘起来。
他们混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向着西市西南隅的方向移动。越往那个方向走,街道两侧的店铺便越发显得杂乱无章,胡商的摊棚与中原人的铺面挤在一起,贩卖的货物也从相对精致的丝绸、瓷器、金银器,逐渐变成了更粗陋的皮毛、兽骨、草药、乃至各种来路不明的古怪玩意儿。人群也更加混杂,裹着破旧皮袄的边民、眼神精明的掮客、面色凶悍的打手、以及更多形容憔悴、眼神空洞、显然已在这座城市的底层挣扎了太久的人。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得更为复杂,劣质香料、未鞣制的皮革、某种刺鼻的药草、还有从不远处水渠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交织在一起,令人胸口气闷。
陈今浣的呼吸变得有些重,每一次吸气都是被迫吞咽下这污浊的混合物。右肩衣料下的搏动似乎也受到了环境中某种力量的牵引,变得活跃而焦躁,带来一阵阵蚁噬般的麻痒和更深处的空虚感。
“前面右拐,那条巷子尽头,就是那家胡商驿馆。”李不坠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周围的喧嚣完全淹没。
泠秋先行探看,视线掠过巷口几个倚墙而立、看似无所事事的闲汉,他们的目光却如剔骨刀般打量着每一个进入巷子的人。
苏我小小悄悄扯了扯泠秋的衣袖,小声道:“道长,那几个看门的,腰上鼓鼓囊囊,肯定藏着家伙呢。”
巷子比主街狭窄许多,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夜残留的污水。两侧的墙壁高耸,遮住了大部分天光,使得巷内显得格外阴暗潮湿。越往里走,喧闹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过滤掉了,变得沉闷而遥远,一种被窥视的感觉逐渐清晰起来。
巷子尽头,是一处相对宽敞的死胡同。左手边是一家挂着褪色驼绒门帘的驿馆,门脸破旧,招牌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右手边则堆满了废弃的木箱和破陶缸,散发着一股霉烂的气味。而在那堆垃圾旁边,一扇低矮、不起眼的包铁木门嵌在墙根下,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挂着一个造型诡异的风干羊头骨,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来人。
羊头骨之下,两个身材魁梧、穿着脏兮兮皮坎肩的汉子一左一右靠在门边。他们双手抱臂肤色黝黑,裸露的胳膊上筋肉虬结,布满疤痕,活像两尊被烟火熏黑的石像。
就在众人即将走到门前时,左侧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抬起一只粗壮的手臂,拦住了去路。他说话带着浓厚的异域口音,语气颇为不耐烦:“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