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鬼……”陈今浣重复着这个名号,眼睫微颤,似乎想从混乱的记忆里打捞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右肩下的躁动因这称谓隐约又鲜明了些许,一种源自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排斥悄然蔓延。他向后靠了靠,脊背抵上冰冷粗糙的墙壁,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坚实感。“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路数。”
“好路数多无趣呀!”苏我小小嘻嘻一笑,浑不在意他话里的疏离,“‘天上人’只想玩死自己,以此来飞升太虚,去做那无悲无喜、无痛无痒的石头梦,闷也闷死了。”
“而我们‘地下鬼’嘛……”她拖长了调子,黑曜石般的眼珠里闪着诡谲的光,“就喜欢热闹,喜欢看泥沙俱下,喜欢看蝼蚁挣扎,喜欢……一切活生生的、乱七八糟的‘可能’。”她说着,忽然凑近了些,鼻翼微动,像只真正的小动物般嗅着空气里陈今浣身上散逸出的某种更深邃存在的气息,“你身上这味儿,又苦又香,还带着股……撕扯不断的韧劲儿,可比那些只会念经的和尚、画符的道士有意思多了!”
前堂传来极轻微的、瓷罐挪动的声响,是那姜婆在整理她的香粉。苏我小小的话语却像一根细针,穿透这香气的泥沼,精准地刺入他混乱的思绪。
“青红皂白……曾说更大的盛宴,还在后头。”他低声呢喃,不禁回想起?原无尽的盐雪,渊眼中扭曲的光影。“他的手,伸得真长。”润山,蒲津渡,长安,漠北——青红皂白四处布设,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不是嘛!”苏我小小这下找到了知音,立刻抱怨起来,腮帮子微微鼓起,“管天管地,还想管人心里是哭是笑!我们‘地下鬼’就看不惯这个。所以呀……”她话锋一转,指尖悄悄指了指陈今浣空荡的右袖,“看到你这样的,我们就觉得……有乐子瞧了。”那语气,仿佛在期待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陈今浣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我现在……只想找点清净。”体内的空虚感再次隐隐作祟,如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骨髓,提醒着他那碗药力正在逐渐消退。而西市赌坊那种地方,充斥着最原始激烈的**与绝望,对他而言,无异于饿殍置身于酒肉盛宴之旁,诱惑与危险同样致命。
“清净?”苏我小小眨眨眼,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这长安城哪里还有清净呀?于府那个碎嘴的匣子还在叫唤呢,地底下那些丑八怪还在开饭呢,喂它们的人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躲在这里闻香粉味儿,就算清净啦?”她歪着头,语气天真又残忍,“你是怕自己忍不住,对吧?怕闻到那些‘好吃’的,就……呼呼,像下面那些东西一样,扑上去?”
这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挑开了竭力掩饰的疮疤。陈今浣脸色倏地白了几分,呼吸骤然急促,颈间的缂丝禁制隐隐发烫,他看向这个倭女的眼神中,泛起了杀意。
苏我小小却像是毫无所觉,依旧自顾自说着:“其实也没什么嘛!饿了就要吃,天经地义呀!只要别像它们吃得那么难看,那么没挑拣就行。”她晃了晃脚尖,裙摆漾开小小的涟漪,“小小就觉得,你比它们挑食多了。这可是好事!”
“你不怕……我现在就给你开膛破肚?”一根拇指粗的触须从袖中探出,缠上了身侧倭女的脖颈。
可对方非但没退,反而将纤细的脖子又往前探了半分,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声音像羽毛搔过耳廓:“怕呀~怎么不怕?可是呢,比起被下面那些丑八怪吃掉,或者被暝晖斋抓去刷‘净’字,小小的胆子就又大了一点点。”她指尖比划着那微小的距离,黑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况且,你不会的——小小闻得到哦,你饿得骨头都在叫,可你嫌它们脏,对不对?就像饕客对着一桌馊了的酒席,宁可饿着,也不愿下筷子。”
触须缩了回去。她的话语精准地剥开他试图掩藏的虚弱与挣扎,将那不堪的自持暴露在浓香弥漫的空气里。陈今浣眼底翻涌的杀意凝滞了,像被无形的手扼住,缓缓沉淀为一种疲惫的晦暗。
……不会?太高看他了。
见他沉默,苏我小小得寸进尺般地又凑近些许,几乎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极不稳定的阴寒气息。“所以呀,带上小小嘛~小小鼻子也灵,腿脚也快,还能帮你们看热闹……哦不,是望风!赌坊里那些弯弯绕绕,小小门儿清,保证比你们自己瞎闯管用。”她眨着眼,试图摆出最诚恳无害的表情,尽管那其中掺杂了过多跃跃欲试的兴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几乎融进夜风的叩门声。不是李不坠和泠秋离去的方位,而是通往另一条窄巷的后门。
屋内两人瞬间噤声。陈今浣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左手无声地按上腰侧——那里藏着他仅剩的几枚笏板。苏我小小则像受惊的狸猫般倏地缩回角落阴影里,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眼珠警惕地转动着。
前堂传来姜婆缓慢起身的动静,木屐拖沓地擦过地面。片刻后,后门门闩被拉开的细微响动传来,接着是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模糊难辨,只能听出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速很快,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姜婆的回应依旧干涩简短,似乎拒绝了什么。那年轻男子声音拔高了一瞬,又立刻压下,近乎哀求。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小袋钱币落入掌心的窸窣声,以及姜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只剩这些了,药性烈,慎用。”姜婆嘶哑地叮嘱。
“多谢姜婆婆!够了,够了……”年轻男子连声道谢,脚步声匆匆远去,后门再次被闩上。
一切重归寂静。前堂,姜婆似乎站在原地未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她重新坐回矮凳、继续分拣花瓣的细微声响,仿佛方才那短暂的交易从未发生。
苏我小小从阴影里探出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洋洋得意道:“看吧,这老婆子也不是只卖香粉的。”
陈今浣缓缓松开按着笏板的手指,掌心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这间隐匿于西市边缘的香粉铺,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墨知提供的据点,显然并非单纯的避难所,它自身就是这长安城阴影脉络的一个节点。
疲惫如潮水般再次涌上,他向后靠去,闭上眼。右肩下的躁动不息,像一只被囚禁的活物,时刻提醒着他与非人境地的脆弱界限。苏我小小的话虽不中听,却点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需要“食物”,而赌坊那种充斥着剧烈情绪与**的场所,对他而言既是毒药,也可能……是唯一的缓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