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上前,屈指在门上叩出一重两轻的特定节奏。
片刻沉寂后,门内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谁?”
“墨先生荐来寻香。”李不坠低声道。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铁链滑动的细响。木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隙,一只昏花的老眼在门后审视片刻,目光在四人身上快速扫过,尤其在陈今浣空荡的右袖和颈间禁制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李不坠出示的木牌上。
门终于完全打开。一位身形矮小、满头灰白头发的老妪侧身让开。她穿着深褐色的粗布衣裙,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漠。
屋内狭窄昏暗,仅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柜台和几排靠墙的木架。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小瓷罐、陶瓶、草编盒子,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复杂浓郁的香气,成千上万种花香、粉香、药香、木香混合交织,浓烈得几乎形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也奇妙地掩盖了所有其他的气息。
老妪姜氏并未多问,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通往后院的一扇布帘,声音干涩:“后面有间小屋,干净。无事莫要出来扰我清净。”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坐回柜台后的矮凳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慢吞吞地分拣着一小堆干枯的花瓣,当作他们不存在一般。
撩开布帘,后面是一个小型天井,两侧堆着柴火和杂物,正面有一间低矮的厢房。推门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桌一椅,地面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依旧被前堂那股庞大的香气渗透,无孔不入。
“总算能喘口气了……”苏我小小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随即被浓香呛得连打两个喷嚏,“阿嚏!不过这地方味道也太冲了!”
陈今浣几乎是立刻瘫坐在榻上,额角渗出虚汗。方才一段路途虽不长,对他此刻的身体仍是负担。他闭着眼,努力调整呼吸,试图适应这过分浓郁的香氛。
李不坠掩上门,仔细检查了小屋各处,确认并无异常。“在此歇至天明。”他沉声道,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西市西南隅情况复杂,白日里反而更容易混入探查。”
泠秋在桌边坐下,将背负的布囊轻轻置于桌上。“那墨知所言‘丰收’之地,赌坊、私牢、高门深宅……皆非易与之处。需从长计议,寻一突破口。”
“赌坊……”陈今浣忽然出声,眼未睁,声音飘忽,“人多,嘴杂,怨气重……是个听故事的好地方。”
李不坠抱臂立于窗边,透过窗纸缝隙看着外面被夜色吞没的窄巷。“明日我去。”
“同去。”陈今浣睁开眼,深黑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看不出情绪,“有些‘味道’,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光靠眼睛和耳朵,不够。”
李不坠皱眉,看向他依旧苍白的脸和空荡的右袖。
“死不了,那碗药有点用。而且……”陈今浣打断他可能的反对,语气平淡,吐出的字句却十分骇人,“饿得狠了,总得找点东西……垫一垫。”
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让屋内短暂一静。苏我小小眨了眨眼,难得地没有插话。
李不坠的视线沉沉压过来,在陈今浣缺乏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窗外漏进的稀薄月光与室内浑浊的灯晕交织,将他半边面容映得晦暗不明。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目光里没有质疑。
“你这副样子进赌坊,”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前堂分拣花瓣的寂静,“以为人人都眼瞎么?”
陈今浣短促地笑了一下,气息有些不稳:“换身行头,再化化妆,丢人堆里谁也认不出。”他抬起左手,指尖虚虚划过自己空荡的右袖,“况且,少条胳膊正好,看着够倒霉,适合那种地方。”
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苏我小小忽然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主意,往前凑了凑,声音放得极轻:“要是去赌坊的话……小小能帮上忙哦!那种地方,小小熟得很!”她拍了拍腰间那条陈旧锦带,里面发出细碎的硬物擦碰声,“而且,小小可以打扮成几位郎君的小丫鬟?保证没人多看你们一眼!”她说着,还刻意扭了扭身子,摆出一个低眉顺眼的姿势,可惜眼底那点跃跃欲试的狡黠彻底出卖了她。
泠秋的目光扫过她,并未对装扮提议发表意见,只是淡淡问道:“西市地下赌坊,入口隐秘,规矩森严。苏我姑娘可知晓具体路径与切口?”
“哎呀,道长可别小看人!”小小嘟起嘴,随即又得意地压低声音,“‘富贵散’、‘快活窟’、‘金银落’……这几家最大的,小小都去过!入口嘛,有的在酒肆后院井底下,有的藏在绸布庄的库房夹墙里,还有的干脆就开在胡商驿馆的地窖,门前挂个破羊头骨的就是了!至于切口……”她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风送金银堆满床’对‘雨打芭蕉响叮当’,或者直接亮出开元通宝,背面贴着红纸的,就是熟客!”
她语速极快,如数家珍,显然并非虚言。这些赌坊名目与入口特征,与墨知先前提供的零星信息也能对应上几分。
李不坠沉默地听着,指节轻轻叩击着窗棂,然后看向陈今浣:“能撑住?”
“勉强。”陈今浣闭上眼,像是积蓄力气,声音更轻了几分,“那碗药……还能压一阵子。”
“既如此,”泠秋起身,拂了拂袍袖,“西市午时开市,人流最杂,便于隐匿。在此之前,需稍作准备。”他看向李不坠,“李兄,随我去探一探那几家赌坊外围,确认眼下局势。你二人暂留此处,切勿外出。”
李不坠颔首,并无异议。他将怀中那枚昙花木牌取出,放在桌上:“若有急事,以此寻那姜婆。”说罢,与泠秋对视一眼,二人身形悄无声息地滑出门外,融入尚未天明的暗巷之中。
屋内顿时只剩下两人。苏我小小好奇地打量着闭目倚墙的陈今浣,似乎想从他异常苍白的脸上研究出些什么。浓烈的香氛几乎凝固在空气中,前堂偶尔传来极轻微的、花瓣被捻碎的细响。
“你身上有寤寐天的气味……是青红皂白手下的人?”他问得突然,让正在注视着的少女不由得一怔。
短暂的怔忪后,苏我小小踏着舞蹈般的步子凑了过来,盘腿坐在冰凉的砖地上,橘红色的裙摆像一摊泼洒开的染料,与这昏暗压抑的香粉铺子格格不入。
她歪着头,眼睛滴溜一转,在陈今浣虚弱的面孔上细细逡巡,像是在欣赏一件稀有的古瓷,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与残忍。“哎呀呀~这都被你闻出来啦?都说邪物鼻子灵,果然不假!”她声音压得低,却依旧带着那种吟唱般的跳跃感,指尖俏皮地卷着腰间锦带的流苏,“不过小小要纠正一点——我可不是那帮痴痴癫癫的‘天上人’,而是青红皂白大仙的死对头,‘地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