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知正站在中央石台旁与一名手下低声交谈着什么,见他们返回,尤其是看到陈今浣那几乎脱力的状态,眼中并无意外,只抬手示意一名手下端来一碗刚煎好的、药气浓重的汤剂。
“看来诸位有所收获,也付出了些代价。”他语气平淡,将那碗深褐色的药汁推向陈今浣,“喝了吧,能快些平复你神魂的动荡。”
陈今浣看了那药碗一眼,没有犹豫,接过碗,忍着那冲鼻的苦涩,仰头缓缓饮尽。一股温和却有力的暖流自胃腹升起,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如同干涸的土地得到滋润,那蚀骨的饥饿感和灵魂被撕扯的钝痛终于开始缓缓消退。
泠秋向墨知简略说明了下方所见,尤其强调了那些通向西南方向的诡异管道。
墨知静静听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如此看来……与我等先前推测相符。彼处地面之上是西市西南隅,鱼龙混杂,胡商、流民、暗娼、私牙聚集,坊墙低矮破败,巷道曲折如迷宫,地下则遍布前朝遗留的仓窖和废弃水道系统,确是藏匿污秽的绝佳场所。”他顿了顿,看向三人,“诸位接下来意欲何为?”
李不坠沉声道:“既知路径,自然要查。”
“即便可能直面‘饲主’?”墨知追问。
“正好。”李不坠的回答简短而冷硬。
墨知点了点头,似是早有预料:“既如此,鄙处或可再提供些许便利。西市北侧内有一处不起眼的香粉铺,名为‘暗香阁’,掌柜曾是吾辈中人,如今年老隐退,但仍可提供歇脚与情报交换之用。诸位若需深入探查,可暂以此处为据点。”他取出一枚刻着昙花图案的小巧木牌递给李不坠,“以此为信物。”
李不坠接过木牌,入手微沉,带着一种特殊的木脂香气。“多谢。”
此时,陈今浣缓过一口气,忽然抬头看向墨知:“墨先生于此地经营日久,可知晓长安城内,近来可有哪些地方……异常‘丰收’?”
墨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意指那需要大量“怨憎与痴缠”之力培育的血食“作物”。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若论‘丰收’……据零散讯息拼凑,醴泉、居德二坊大规模失踪发生前,其坊内流言蜚语、邻里构陷、偷盗争抢之事确实陡增,人心惶惶,互信崩塌,宛如疫病蔓延。此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西市几家地下赌坊和私牢,近来‘消耗’似乎也异乎寻常地快。还有……皇城东南隅,靠近东市的那几座高门府邸,深宅之内,近日亦隐约传出些许不祥气息,只是被遮掩得极好。”
线索零散,似一张贪婪而黑暗的网,正在长安城的阴影里悄然撒开。
陈今浣默默记下,闭目调息,药力的暖潮般在枯竭的经脉中缓慢流转,暂时压下了那喋喋不休的嘶鸣与空虚。墨知提供的零碎线索在他脑中盘旋,勾勒出模糊却令人不安的图景——那些滋生怨憎与绝望的温床,正是滋养深渊的苗圃。
李不坠将那枚刻有昙花的木牌收入怀中,触手微凉,木脂的淡香与这洞窟内弥漫的寂垠香气息迥异,却奇异地并不令人反感。他目光扫过略显疲态的陈今浣,而后落回墨知身上。“暗香阁。如何联络?”
“掌柜姓姜,是个寡言的老婆子。出示木牌,言明‘墨先生荐来寻香’,她自会理会。”墨知语速平稳,“只是她早已不问外事,仅提供一隅暂歇,莫要期望过多。”
泠秋微微颔首:“有此一处,已省却许多麻烦。多谢。”他视线掠过洞窟内那些沉默忙碌的身影,以及壁上古老的星图地脉,“此地所藏,远非一时所能窥尽。墨先生与诸位同道志业,令人钦佩。”
墨知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不过是些不甘沉沦的守夜人,在长夜中记录残烬,以待天光罢了。谈不上志业,唯尽本分。”他话锋一转,“诸位气色不佳,不妨在此再歇息片刻。通往西市的暗道出口隐蔽,待夜色再深些动身,更为稳妥。”
无人反对。经历方才源点附近的惊心动魄,短暂的休整并非奢侈。陈今浣依旧靠着石壁,呼吸渐渐匀长,似是沉入浅眠,但微颤的眼睫显示他并未真正安宁,只是在与体内的波涛艰难抗衡。李不坠抱刀立于一旁,闭目养神,感官却如蛛网般散开,警惕着周遭任何细微变化。泠秋则取出一卷薄薄的皮纸,就着长明灯的光晕,以指尖虚划,似在推演计算着什么。
苏我小小安静不下来,在有限的范围内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但触及那些明显带有术法波动的器物时,又会被其主人无声地制止。她也不恼,吐吐舌头,又溜达到中央那炉寂垠香旁,蹲下身,看着袅袅青烟出神。
时间在洞窟恒定的光线下缓慢流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陈今浣睁开眼,眸中的混乱与痛苦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但总算有了几分清明。
“可以走了。”他声音依旧低哑,却平稳了许多。
李不坠睁开眼,赤瞳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确认无虞,便转向墨知。
墨知并不多言,只抬手示意一名手下。那沉默的汉子引着他们走向洞窟东南角另一扇低矮的铁门。门后并非向上石阶,而是一条水平延伸的狭窄通道,空气流通,带着尘土与某种不知名植物的混合气味。
“此道通往西市边缘一处废弃的染坊地窖。出口隐蔽,出去后便是群贤坊外围巷道,距‘暗香阁’不远。”引路的汉子低声交代,“一路并无机关,但请尽量轻声。”
通道比想象中更长,两侧时而土石,时而砖砌,显是多年间陆续打通连接而成。走了近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向上的木梯。引路人侧耳贴在梯口上方听了片刻,方才示意他们跟上。
推开地窖暗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腐臭染料和霉烂布匹的气味扑面而来。众人置身于一间堆满破烂染缸和朽木织机的棚屋内,月光从破损的窗棂和板壁缝隙间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引路人完成任务,无声一礼,迅速退回地下,暗门合拢,严丝合缝,看不出痕迹。
棚屋外传来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已是子时末三更天。西市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夜风穿过空旷的街道,卷起零星纸屑。
李不坠根据记忆中的方位,打了个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向着墨知所指的“暗香阁”方向移动。苏我小小仍旧跟着,脚步轻捷如猫。
群贤坊与西市交界地带,巷道错综复杂,夜间巡逻的金吾卫也显稀疏。
避开两拨懒散的巡夜兵士后,他们在一处毫不起眼的拐角停下。面前是一扇窄小的黑漆木门,门楣低矮,并无牌匾,只在一旁的砖墙上刻着一个几乎被风雨磨平的昙花图案,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此处便是暗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