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逼问,苏我小小像是浑然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
她只是伸出纤细的食指,虚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容变得有些奇异:“小小不用‘看’呀,小小……能‘感觉’到。就像感觉水要结冰,感觉果子要熟透落地一样。”她舔了舔嘴唇,似在品味某种微妙的气息,“这位郎君身上的‘味道’,很复杂,很古老。下面那些,只是被污染的水洼,他嘛……”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卖关子似的拖长了调子,“像是一条很深很深的暗河,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可是藏着大家伙呢。”
这番话说得似是而非,却精准地戳中了某些核心。李不坠的手按上了刀柄,泠秋的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少女吐了吐舌头,语调依旧俏皮:“怎么样?你们是要下去,还是要回去呢?”
苏我小小将选择权玩味地抛出,然而回应她的,并非预想中的抉择,而是从下方豁口深处传来的一种新的动静。
一种湿漉漉又黏腻的啪嗒声,伴随着却尖锐得刺透黑暗的嘶鸣。那不再是怪物攀爬或茫然徘徊的声响,而是某种……更令人心悸的动静,像是表皮被撕扯,血肉被咀嚼,灵魂被啜吸的悚然。
所有探出豁口的脑袋顷刻回巢。
与此同时,一直强压着某种躁动的少年猛地绷直了脊背,风帽彻底滑落,露出苍白如纸的脸和骤然缩紧的瞳孔。狰狞的渴求与理智的抗拒疯狂拉锯,无法言说的痛苦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里迸发出来,比之前在偏厢接触玉匣时要强烈十倍、百倍。
“怎么回事?”李不坠立刻察觉他的异状,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后背传递来的、几乎要痉挛的紧绷感。他转过身,赤色双瞳映出少年痛苦扭曲的面容。
陈今浣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摇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若非李不坠及时箍住他的手臂,差点要栽入那深穴,那里面,某种与体内饥馑产生共鸣的东西正在被消耗,被掠夺。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空虚感,简直要冲垮他残存的理智。
苏我小小也嗅到了那气味,她皱了皱鼻子,露出混杂着嫌恶与好奇的神情:“哇哦,好冲的味道!下面开饭了?”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气味对陈今浣意味着什么,反而又往前凑了凑,试图看清下面的情形。
“咦?好像有人在‘喂’它们?”她低声嘀咕,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这种地方除了我们,还有谁会来?而且用的是……”
那滴落的,绝非寻常牲畜之血。气息中蕴含的阴冷与怨怼,是经过秘法炮制,专为吸引和滋养邪秽的血食。
泠秋的五行剑发出轻吟,周身清寒真气如薄雾般弥散开来,将愈发污浊的空气隔绝开来。他面色沉凝,目光投射进豁口深处的黑暗,似要将藏在阴影中见不得光的事物看穿。“投喂秽物,绝非善意。此举或是为了饲喂,或是为了……催生更甚的异变。”他看向李不坠,眼神交汇间已传递了足够的警示。
“走。”李不坠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他半强制地托扶着陈今浣,试图转身退向来时的窄缝。
“现在怕是……不太好走了哦。”苏我小小却忽然开口,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豁口的另一侧,手指虚虚地指向他们来时的那条黑暗缝隙深处。
细碎又杂乱的脚步声,正从那个方向隐约传来,伴随着金属轻磕墙壁的细响,以及压得极低的交谈声。不是金吾卫沉重整齐的皮靴声,而是另一种更鬼祟、更急促的动静,正沿着他们方才的路径快速逼近。
前有未知的投喂者与躁动的秽物,后有不明的追踪者。他们被堵在了这肮脏的死角。
脚步声自窄缝深处迫近,不止一人,鞋底刻意放轻却仍擦过湿滑地面的细响,间或夹杂着金属物件轻磕砖石的微弱动静,在过分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来人训练有素,且对这曲折地形颇为熟悉。
李不坠箍住陈今浣的手臂一紧,另一只手无声地按上刀柄,赤瞳在昏暗中快速扫视可供周旋的方寸之地。泠秋身形微侧,五行剑低垂,剑尖遥指来路,周身清寒之气敛而不发,如蓄势的冰瀑。
苏我小小眨了眨眼,非但不惧,瞳孔里甚至闪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光芒。她像只灵猫般悄然后撤两步,将自己缩进一处凹陷的阴影里,橘红色的衣裙瞬间黯淡下去,几乎与污浊的墙融为一体。
杂乱的脚步声中,一阵鸟鸣般的哨音短促响起,似是某种信号。
泠秋眉峰微蹙,以传音说道:“不是暝晖斋常用的联络讯号。”
不是暝晖斋,又会是谁?这醴泉坊的浑水,比预想的更深。
短暂的寂静后,一道瘦高身影缓缓自拐角阴影中踱出。来人同样身着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却未蒙面,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精亮得吓人,宛如蛰伏已久的夜枭。他并未携带显眼的兵刃,双手自然垂于身侧,手指修长。
“诸位,”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气,语气不像盘问,却无丝毫暖意,“夜探禁坊,所为何来?”
李不坠未答,周身煞气如无形壁垒。泠秋亦沉默以对,剑尖未有半分颤动。
那瘦高男子似乎也不期待回答,视线转而扫过地面打斗留下的细微痕迹——被刀锋斩落的些许污渍,以及被寒气冻结的苔藓冰晶。“看来是遇到了些麻烦。”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切还是讥讽,“下面的东西,可不怎么友善。”
缩在阴影里的苏我小小忽然发出一声嗤笑,不知是不小心漏出来的,还是故意的。
瘦高男子目光倏地转向她藏身之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黑暗。“还有一位小朋友。”他语气未变,却无端令人感到寒意,“苏我氏的‘同视之笛’……倒是许久未闻其声了。难怪这些秽物方才安分了些。”
少女的身影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索性从阴影里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道:“这位大叔好见识呀!连小小家传的玩意儿都认得?不过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吧?”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来路,又瞥了眼豁口。
来路的不远处,一道刻意压扁了嗓子的声音传来,带着某种官式的腔调,却又努力想融入这坊间的晦暗:“确认是这边?那倭女的气息到这附近就淡了。”
另一道更显急躁的声音回应:“错不了!那笛声邪门,定是她弄出来的鬼!”
随即,规律踏地声再次响起——金吾卫的巡逻队似乎正在调整路线,向这片区域靠近。
瘦高男子并未理会她的插科打诨,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李不坠三人身上:“此地非交谈之所,更非久留之地。若不想惊动更多人,惹来更大麻烦,不妨随我来。”说话间,已自然地向后退了半步,让出通路,“至少,我能提供一处暂时避开这些‘东西’和官差耳目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许,也有你们想知道的、关于这巷子底下……以及那些‘饲主’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