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勉强能看出曾是一颗人类的头颅,但此刻肿胀溃烂,皮肤呈现出一种被水长期浸泡后的半透明质地。像是一团被水泡烂,又被胡乱揉捏过的苍白面糊,五官扭曲移位,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条黏连的缝隙,嘴巴却夸张地咧开着,里面没有牙齿,只有一片不断滴淌着黑泥的深暗空洞。
它的脖颈以下,则彻底失去了人形,变成了一个由无数相互粘连的肢体和器官胡乱拼凑而成的,肠子似的畸形长条,堆叠挤在那件失踪时穿的衣服里。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还残留着更多人类的特征,比如油得发亮的黑色长发,或是某段相对完整的躯干;有的则更加怪异,像是多个受害者被活生生地揉捏在了一起,肢体和五官错位生长,如承受了巨大惊恐似地不停抽搐。
“我认得它们……是、是居德坊失踪的那些……”苏我小小的声音带着颤抖,她似乎是终于感到了恐惧,紧紧缩在李不坠身后,手中的短笛抵在唇边,却忘了吹响。
李不坠的刀比思绪更快。赤芒一闪,并非斩向最先探出的那颗头颅,而是削向其下方支撑攀爬的、那段由扭曲肢体粘连而成的“躯干”。刀锋过处,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种沉闷的撕裂声。被斩断的部位涌出大量黑泥,两截残躯砸落下去,引起下方一阵混乱。
但这丝毫未能阻止其他的攀爬者。更多的畸形躯体从豁口涌现,它们移动的方式怪异而迅捷,有的依靠残存肢体的抠抓,有的则像软体动物般依靠整个躯体的黏附蠕动,速度惊人。
泠秋的五行剑已然出鞘,坎水剑引动森寒之气,霜白的轨迹并精准地封堵向豁口两侧的墙壁。寒气过处,湿滑的苔藓和菌丝瞬间覆盖上一层坚冰,连同攀附其上的肢体一并牢牢冻住。
苏我小小反应过来,将那只黝黑短笛凑到唇边。没有清脆的笛音,只有一阵尖锐得简直能刺破耳膜的嗡鸣响起,搅得人脑仁发麻。那些正向上攀爬的怪物动作明显一滞,扭曲的脸上似乎浮现出某种困惑痛苦的神情,攻势为之一缓。
然后,那些怪物在二人面前变回了人类。
“道长,这是怎么回事?”李不坠急收刀势,差点砍上一个举臂格挡的年轻男子。
“气息变了…我也是前所未见……”泠秋惊疑地观察着被寒气冻住的一名老人,丝毫察觉不出端倪。
“怎么了?你们两个怎么不打了?”尚未出手的陈今浣颇感困惑,因为在他眼中,一切如常,“还有这些家伙,为什么也突然变乖了?”
“同视之笛,它能让所有听见笛声的个体,将周围的活物视为同类——兔子看人是兔子,狗看人是狗~这些怪物是看我们变成了同类,才放弃了攻击哦。”少女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短笛,扭身来到陈今浣跟前,眼中的狡黠多了些深意,“这位郎君呀~果然不一般!你看它们没变化……是因为本来就一样?”
苏我小小的话像一枚淬毒的针,轻轻巧巧刺入凝滞的空气。她歪着头,橘红色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一簇不安跳动的火焰,那双过于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陈今浣风帽下的阴影,嘴角那点狡黠的笑意并未褪去,似在等待一个答案。
“一样?”陈今浣的声音从李不坠身后飘出来,虚弱中掺杂着一丝古怪的兴味。他轻轻推开李不坠阻拦的手臂,向前踏了半步。风帽因这动作稍稍滑落,露出小半张脸,“哪里一样?是说……都长得不太好看?”他语调轻飘,目光却掠过豁口下方那些因笛声而陷入茫然的畸形存在。
苏我小小噗嗤一笑,一下子被逗乐了,短笛在指尖转了个圈。“郎君真会说笑。是味道啦,味道!”她鼻翼微动,作势嗅了嗅,“虽然你很小心地藏起来了,但靠得这么近,又在这种地方。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味儿,骗不过我的鼻子哦。”她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神情得意,“不过嘛,你的好像更复杂一点?”
李不坠反应迅速,几乎在少女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侧身一步,用身躯彻底隔绝了她投向陈今浣的探究视线。煞气翻腾,无需言语,警告已如实质。
泠秋一面维持着术法,一面看向苏我小小手中那柄黝黑短笛,其上扭曲的纹路在晦暗光线下隐隐流动。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苏我姑娘这‘同视之笛’,效力非凡,却不知是家传异宝,还是另有机缘?”
少女咯咯轻笑,手腕一翻,那短笛便灵巧地滑入宽大袖中,不见了踪影。“道长疑心真重呀~”她语调轻快,仿佛刚才那险恶对峙只是场无伤大雅的游戏,“这是小小家里传下来的老古董啦,是不是真货都不知道呢,就是吹着玩嘛~你看,现在不是挺管用?”她轻巧地将话题带过,视线试图绕过李不坠的阻挡。
陈今浣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指尖搭上风帽的边缘,似乎想将其推后些许,动作却在中途停滞。他侧着头,像是在倾听下方那暂时平复、却依旧暗流涌动的深穴,又像是在分辨空气中无形无质、却唯有他能捕捉的细微涟漪。
李不坠又向前踏出半步,彻底将少年挡在自身与墙壁构成的夹角里,灼热的视线烙在苏我小小脸上:“你引我们来此,究竟目的为何?” 话语直接,剥开了所有试探的伪装。他不信巧合,更不信这看似天真烂漫的倭女会毫无缘由地涉入如此险地。
苏我小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她撇撇嘴,带着点被冒犯的委屈:“都说啦,找乐子嘛!这破地方闷得人要长蘑菇了,好不容易碰到几位看起来……嗯……很有趣的郎君,自然要跟来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呀。”她踢了踢脚边一块松动的碎石,石子滚落豁口,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撞击硬物的轻响。“谁知道下面藏着这么多倒胃口的东西。”
“乐子?”泠秋的声音淡淡响起,“与镇妖司暝晖斋的眼线周旋,引外人深入醴泉坊禁地,直面此等秽物——姑娘所谓的乐子,代价未免过高。”
少女眨眨眼,忽然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是在找麻烦,你们是在找‘答案’,对不对?”她的目光扫过李不坠紧握的刀,泠秋未归鞘的剑,最后再次落回陈今浣身上,“就像我知道,这位郎君,他饿得很,但和下面那些饿得只想撕咬的家伙,不太一样。他的‘饿’,更……挑食?”
她的话语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寒意,李不坠的声音低沉下去,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和善:“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