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间,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仿佛下一秒,当利箭穿破她的肉身之时,就要爆发出漫天血雨。甚至,林芸只觉眼前血影层出叠现,江成川冷淡富有生机的面庞变得灰暗僵死。
突如其来的暗箭让江成川措手不及,她连脑袋都来不及扭转躲闪,只得微微偏头,敏锐凭借利箭在空中发出的爆裂响声辨别方位,同时极速作出反应,腰间使劲,用力一荡,连带着兜住林芸的渔网一块晃动,避免这陡然一箭穿心透骨。
江成川本不是耿耿于怀囿于过往的性格,如两指宽度、小臂长度的短箭在眼前快速掠过,只留下一阵扬起江成川耳侧碎发的风、眼前一团久久不散的虚影。
避免必死下场已是超然发挥,她强烈感受到胸腔那颗愈跳愈烈的心脏,可也只是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缓解利箭在眼前疾驰而过导致的干涩。便马上又低头用手中的发钗使劲割着网线,口中还低声道:“抱歉,若是晃得头晕,你且忍忍,很快便能下去。”
林芸身体被渔网禁锢着,方才受江成川脚下一蹬的劲道而不得不向后倾倒,本就束手束脚动弹不得,此刻更是向后倾倒难以直身。
她不是身强体健之人,一番动作之后其实已有头晕目眩之感,但是心神早已被眼前画面牵扯,不由得张口道:“成川,你的脸......”
江成川白面无暇的右侧脸上被箭刃划出一指长血痕,渗出细密血珠,她听了这话,似有所觉,抬手往脸上一蹭,这才看到手背上一片猩红。认真平淡的目光也在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看向林芸时,变得茫然。
江成川皱了下鼻子,眉毛也皱起一团,显得有些不开心,她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疼痛。
她面上看起来平淡冷静,实际上也是精神绷紧。
极近距离之下,林芸将她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看得清清楚楚。
她忽然感到席卷全身的疲倦和空虚,她露出了这个深夜的第一个笑容,轻淡又飘渺:“成川,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日后莫要再做这等蠢事。”
江成川头没有抬起来,只是极快的‘嗯’了一声。
网线已经被挑破了一根。
林芸干脆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摊靠在网绳上,衣裙团团皱皱,发丝凌乱,可她唇边笑意浅淡,与之前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只是声音有气无力,好在吐字清晰,能让江成川听得清清楚楚,可也只能让她听清。
“你不是怀疑我吗?为何还要救我?”这话说出来,林芸原以为能看到江成川吃惊的表情,可对方仍就一副与往常相同的神情,只有几分闷闷不乐,那不乐还与这番话无关。
林芸继续道:“你猜我是如何知道的?”
虽然这么问,她知道江成川不会回答,所以哼笑一声后,自顾自说道:“毒医不分家,这天底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瞒得过我的药。你在我身上偷偷挥洒的药剂虽有几分奥妙,那还不够。”
言语中傲然尽显,尽管语调音色仍是温柔,可气势却与之前苦闷、柔婉的形象天差地别。
“所以你身上的寒毒,我自第一眼见到你起,就察觉到了。”
林芸动了动脑袋,往前凑近了些,定定望着江成川,低喃道:“我再清楚不过这寒毒是长生教的功法造成的。”
“这样的招式非长生中枢要员不得研习,同样的,这功法虽威力巨大可会七分反噬运功者,非紧急关头不得使用。”
“到底是谁?又因何缘故?会有人对你一个寂寂无名又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下手呢?”
“叶成川?嗯?”林芸细长的手指穿过网洞,用指腹轻轻蹭过她侧脸上的血迹,三指婆娑感受那湿润的触感,复而又重新张开三指覆盖在那横跨在半张脸上的伤痕上,轻轻按压。
原本不再流淌鲜血的伤口受影响,又渗出了鲜血。
林芸在江成川耳侧含笑呢喃,尽管江成川头也没抬,她也兀自低语。
直至整个人蓦地一沉。
江成川这才眼睛一亮,抿唇带着不明显的笑意,握着发钗的手用力一划,将这破开口子的渔网撕得更开。
同时双脚卡在网洞之中用以固定身形,腰腹用力,双手松开攀住的网绳,反而伸入被撕开的裂口中去缠住林芸。
林芸被握紧得力道捏的有些疼痛,可她语调仍旧一派轻松悠然:“这么点高度,摔下去又摔不死人。放手吧。”
江成川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问话:“你会轻功?”
林芸答道:“哦,那不会。”
江成川立刻道:“那就闭嘴。”
林芸呼吸一窒。
自孟向秋射出那一箭之后,便立刻被人团团围住,按倒在地。
一茬接一茬的傀儡更是被势如破竹的攻击横扫。
兰俊卿救下虞尘之后更是慌乱赶到江成川身边,还来不及细看,张口就是掩盖不住的焦急:“你没有事吧?”
可同时也看到了那片脸颊上被晕染开的红色和那条分明的伤痕。
江成川年纪虽还很稚嫩,但好在以往练功从不偷懒,又在落九天上靠着险峻的断壁悬崖大大锻炼了自身的轻功和四肢力量,如今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才得以幸存。
连带着林芸一块安然落地。
她不将一切当回事,可其他人不这么认为。
孟向秋三箭落空懊悔不已,若目光能杀人,恨不得化为利刃,狠狠射穿他们几人。
目睹了这一幕的衙役更觉惊现非凡,久久不能忘怀。
前来相救的不知来路几人也忍不住心下赞叹其冷静、机敏。
兰俊卿则是面对那条鲜红的血痕,忍不住觉得四肢发软。
短短时间内,他在意的两个人差一点就要丧命这此。
“疼吗?”兰俊卿问。
疼是疼,可并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江成川是这么想到,但是没有说出口。
她无法面对原本一直明亮骄傲,现在也一副摇摇欲坠模样的兰俊卿说出这样的话。
江成川甚至抿着唇,避开了兰俊卿微微颤动的视线。
将不知所措化作挺剑刺出,狠狠击退附近意图袭来的傀儡。
场面很快就被控制住,孟向秋被五花大绑扣押起来。
那些一道而来救场的人似乎与官衙相识,与官衙交谈几句后,不知用什么法子,竟完好无损控制了几具傀儡,让官衙一块带走。他们之中除了一人之外,其余之人也一块随着官衙离开。
走之前原本询问江这边几人是否一块同行,可兰俊卿看着江成川,头也没回道:“各位先行一步罢,我们随后再来。”
声音沉沉,情绪莫名。
名为莺娘的女子今日遭受重变,精神状态堪忧,力不能支,也被搀扶着离开。
林芸觉得与江成川想要说的话早已说完,便不甚在意,抬步便也想随他们一块离开。
可手臂却被江成川握住不放开,这动作顿时吸引住几人目光。
各不相同却又无法忽视的目光让她脚步收了回来。
脸上连再次浮现的笑意都差点维持不住。
剩下那一名,也往这边走来。
抬手就先和虞尘招呼道:“虞家主。”
虞尘喊出了出乎意料的称呼:“叶长老。”
两人开口寒暄了几句。
那人说是听闻有小人作祟,惹是生非败坏叶家的名声,便潜来柳城暗中调查。
江成川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兰俊卿可没有被偏移注意力,伸出手就打算握住江成川的手腕,带到一旁去私聊:“成川,你同我过来。”
江成川不敢和他对视,偏开脑袋,握住林芸的手臂不放开,甚至若有若无躲避在她身后。
她是在场最小一人,从最先开始到现在,无论多么危机的情形从未展露怯意,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机敏聪慧、勇敢冷静,这现在躲闪的动作也是同样得明显。
温柔恬淡与其说是林芸作为伪装的形象,不如说是其多方面中甚少向外展露的一面。
她对感兴趣之人总是抱有更多的耐心,被江成川救下之后竟还能被她这般下意识动作缠住,忍不住心下一动,便也顺着她的力道,站在了她的面前。
兰俊卿双眸透着冷意,语气讥讽:“林姑娘,你如何还好意思站在成川身前?”
若是一个魔头能知廉耻那可真是天下奇观,林芸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可她毕竟理亏,能趁虞尘没有防备,不得不在花慕然的示意下,用药放倒虞尘将其带走,可不能在那看似普通平凡实际身手莫测的叶家长老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动手。
何况江成川就在身后还握着她的手臂,她也不至于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对兰俊卿动手。
于是不言语也没有动作。
可那不变的表情激怒了兰俊卿。
这样的人,利用他人的善心致使其陷入危险,简直不可原谅。
江成川本事道德意识薄弱之人,第一次下山总是对着各种事物充满好奇,他又不是看不出来江成川一开始对那个温柔形象的林芸抱有极大的好感。
可林芸呢?
表里不如一、笑里藏刀、知人知面不知心!
“成川。”兰俊卿喊了一声。
语调没有起伏,平静到有些冷淡。
江成川松开了手,绕开林芸,走了出去。
垂头丧气,摇头晃脑。
只是下一秒被迫拔地而起,惊讶抬头。
她被那笑呵呵的叶长老拎着后领子提溜起来,双脚晃动,一脸茫然无辜。
兰俊卿神经更加绷紧,应激般抽出佩剑,拦在面前,双目炯炯。
那叶长老哈哈一笑,满面不甚在意,提着江成川居高临下望着兰俊卿。
兰俊卿牙关咬得紧紧,腮帮子的肌肉都被凸显得鼓鼓囊囊。
江成川见状,咬了下唇,用力晃了下,想要挣脱跳下去,可没有成功。
下一刻,她腰腹用力,竟在空中腾空一扭,整副身躯半周旋转,脚下一蹬,向身后那人踢去。
叶长老眉毛一挑,不得已松开了手,身子后倾,躲开了凌空提来得两脚。
可还没江成川落地,手臂又极快伸了出去,再次拎住了江成川的后领,甚至还就这样保持提着人的动作,脚下没挪动半寸,躲开了兰俊卿挥来的长剑。
江成川第一次转身踢腿连踢两下后本该无所支撑而落地,可再次被拎着领子,也来了劲,再次在空中扭身侧踢。
就这样几下挣脱、被擒,配合着兰俊卿持剑突刺,试图避开那叶长老。
可几番下来,方才还挺身而斗、英挺奋进对抗傀儡的两位年轻少侠在叶长老轻轻松松的对照下,显得像两只被逗弄戏耍的幼崽。
虞尘意味不明地开口:“叶长老。”
只这一声开口,叶伯威近乎于无地哼声,脚下终于挪动了半分,一手换了个让人挣脱不开的姿势提拉着江成川,一手轻轻一撇,竟靠手心肉掌挥开了兰俊卿的利剑。
兰俊卿本意只为逼迫叶伯威松开江成川,不愿真切伤害人。所以当叶伯威伸手往那锋利的长剑靠近相接,眼见就要被利刃划破皮肤见血之时,说不惊慌是不可能,下意识就要止住动作往回收。
可让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剑身被一股力道挥开,叶伯威的动作显得轻而易举,像拂去一片叶子一般轻松,手掌也仍毫发无损。
兰俊卿松了一口气,同时挫败的情绪无法遏制。
叶伯威见逗弄小孩的游戏被小孩的家长叫停,了然无趣。
提溜着江成川就往一边走,摆摆手说道:“我先和这孩子谈谈。”
这小妮子可算得上是他叶家的人,可不怵虞尘。
兰俊卿还想追上去,被虞尘搭着肩膀劝住:“叶家的长老,也算得上去小成川的长辈,让他们聊聊吧。”
最后一句才算是真把兰俊卿给劝停:“你可要在这边守好林姑娘,总不能让舅舅来照看吧?”
这一边,江成川止不住回头望去,直至被放了下来,也还回头看了好几眼。
叶伯威双手抱臂,就这么低头上下对着江成川扫视了几眼,与其说是看待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晚辈,不如说那眼神更像是好奇一个新鲜的玩意儿。
让人感到冒犯。
江成川若无所觉,因为她除了第一眼的好奇之外,注意力就被看上去生气又失望的兰俊卿给转移了。
两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叶伯威憋不住,开口道:“你倒是不像你父亲那般健谈活泼,可你母亲虽然话少却也不曾如此目中无人。”
他眯了下眼睛,笑意不减,仍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倒是像我叶家的人。”
“可就算是我叶家的人,见了长辈怎得还如此无礼呢?”
话音刚落,叶伯威出手朝江成川袭去。
兰俊卿对着这方位虎视眈眈,若不是肩上一直被虞尘搭住捏紧不放,他早已提剑赶去。
若是真挣扎起来,虞尘当然不能拿兰俊卿怎么样,他开口道:“你且先看!”
这第一招叶伯威自然没有使出十分力气来,不然以江成川现在的身手,便是反应再快也躲避不得,早已被他击飞。
可当江成川转身躲过第一掌时,第二掌紧接而至。
第三掌、第四掌......一道比一道掌劲更大,速度更快。
江成川措手不迭,躲了大多数,还是被几掌击中。
可她接着掌风顺水推舟,推开好些距离。
叶伯威靠近的速度比她想象得更快,不仅如此,叶伯威脸上扬起戏弄的笑容,甚至还出言轻慢:“小鬼,这三脚猫功夫,怎么好意思下山闯江湖的?”
江成川听了这话,半点生气的表情都没有浮现。
见激怒失败,叶伯威有些败兴,更不用说江成川一直在躲避,没有半点进攻的**。
他心想:谁说虎父无犬子,凤母无雏儿?江昭明和百川两人身手再好,可这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不过尔尔。既然试探出来没有本事的话,那就该规劝家主,没必要再花费心血培养一个外人。
叶伯威上一掌又打在了江成川的身上,百无聊赖地挥出最后一掌就打算收手离开。
脑袋、腰身和脚尖都往离去的方向扭转偏移。
可他忽地寒毛一立,矮身一躲,脑门上顿觉一凉。
碧光闪闪的长剑在上空一闪而过。
“哈哈!”叶伯威笑意都带了几分真切,可更多的是趣味盎然,重新转身看向江成川:“莫非你是个温吞慢热的性子?”
他以为江成川现在才被激怒,愿意发出进攻之势。
可只要等上一会,等江成川出招不停,叶伯威再不能击中江成川时,他就会知道,与其说她是温吞慢热的性子,不如说是隐忍不发、伺机而动的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