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相萦开门见山:“夫人以为,先世子遇害,贵府中谁最有嫌疑?”
黄夫人似冷眼看客般:“他害过的人可不少,府里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他房里的绢儿,每伺候他一次便要收一次伤,来求了我好几次要嫁出去,奈何他不肯放人。
“绢儿有时候便盼着他横死了才好,这回倒真如愿了。
“还有他抢来的小妾丰四娘,也是因他而死。丰四娘那未婚夫婿曾放出话来要杀了他报仇。
“他性情暴戾,喜怒无常,喝多了脾气以来便打骂下人,还打死过两个,都是他爹帮他善后,压了下来。
“要我说,他死了也好,府里少些冤魂,也用不着再大把大把的银子拿去替他平人命官司。赔了京里的又赔外地的,流水似的,再大的国公府也迟早要赔完。”
云相萦扬眉:“外地?何时何地?”
黄夫人略显局促,继而镇定地扯了扯朱唇:“原是不该提的。
“但现在他都死了,官府要查真相,我便只好把知道的和盘托出,说不定对你们有用呢。
“是六年前的事了,这个孽障去了一趟南陵,又祸害了一个小娘子。那娘子家里报了官,国公又派人支了七千银子去南陵上下打点。
“当时我已经嫁过来,刚开始掌家,账目查得很仔细。哪些银钱是拿去平事的,但最后事有没有办妥却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云相萦追问。
黄夫人讥笑一声:“府县上下都疏通好了,但要赔给那娘子家的二千两却不知怎么交到了卞才手里。
“卞才从南陵回来不久,他姐姐名下便新多了一处宅院。那宅子怎么也得一两千银子,你们说那么多钱他一个奴仆家打哪儿弄来呢?”
云相萦边记边问:“那位娘子姓甚名谁?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我便不清楚了,得问卞才。”
云相萦突然话头一转:“恕我冒昧,两年前夫人早产,可与先世子有关?”
黄夫人怔了怔,眼里冒出一股掩饰不去的恨意:“是他害的。
“没错,我也巴不得他死,给我孩儿偿命。”
“他毒发时你可有在场?”云相萦定定凝着她双目,“他中毒前五日内,你们可曾见过面?”
黄夫人淡漠冷笑:“他一向瞧不起我小门小户出身,晨昏定省也不来。他死那天之前,一连十多日没回家,我连他个影儿也没见着。
“我晓得你们可能怀疑我,我是恨不得他死,可我不想杀他。
“我还有个女儿,今年才五岁,若是有个杀人犯母亲,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我要护着她长大,就得在这个家站稳脚跟,得忍。一点错也不敢犯,触犯王法的事更不会做。”
她脸上杂揉着无奈与悲愤,但又有几分痛快,大约是匡骏死了的缘故。
云相萦暗暗唏嘘一瞬,复问:“事发之后,夫人亲自带人将府里搜了一遍,都搜出了什么可疑之物?”
“没搜出来。若搜出什么,还不早就交给官府了?”黄夫人抬手指了指脚下和四周,“当日在这里设了宴,出事后这几日也没打扫,一切都是原样。你们看,哪有什么可疑的?
“那天晚上,国公还让人专门捉了几只鼠几条鱼来,把那孽障吃过喝过的饭菜酒水都喂给鼠和鱼,到现在那些东西还活生生的呢。
“还真不知这毒到底是怎么下的。”
离匡骏毒发已有五日了,若饮食中有毒,那些鱼和鼠不可能存活。
如此看来,多半不是当天午饭时中的毒。
云相萦抬眸望了望双臂环胸静立在旁的步彻:“可还有甚要问的?”
步彻微微摇头。
待黄夫人离开后,云相萦便叫人去传卞才。
趁着空档,在花梨木方桌前坐下,提笔蘸墨,将方才所闻之事对照原有的线索整合起来,梳理来龙去脉。
不多时,卞才过来,一听黄夫人疑心他私吞了二千两银钱,顿时暴跳如雷:“她这是污蔑!
“那两千两银我都给了那个小寡妇家里了,几时私吞了?怕不是她管家出了亏空,赖在我头上!
“她可恨着世子哩,我看就是她害了世子,想找个人挡枪,你们可别被她糊弄了!”
唾沫横飞,差点溅到云相萦脸上,吓得她连忙躲开几步。
步彻沉了脸,瞪着卞才:“鬼吼鬼叫地,心虚了?”
卞才不由缩了缩脖子,嗓音弱了下去:“我可没心虚,她有何凭证?没证据便是污蔑人。”
“你要证据?”步彻神色森冷,“不如把你姐找来,问问她这笔银子来源?
“事关世子命案,你若如实交代,帮忙查到真凶,匡公或许还能念及主仆情分,不予计较。
“你若妨碍了查案,现在便可治你的罪。”
偌大的厅堂登时一片森然,好似刮过一阵阴风。
不,不是阴风,是面前男子骇人的气势。
卞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早就听闻步彻冷漠弑杀,当初为救圣上,两次擒杀乱贼,手上是染过血的。
还是保命要紧。他艰难地站直身子,不敢隐瞒:“那两千两是我占为己有了。
“我起初是要给那家人的,可他们不要,非说要打官司,一命偿一命。
“官司自然是打不了了,县里府里都打点好了,就判定是病死,与世子无关。
“我一时贪心,想着反正天远地远,银钱给没给人家,别人也不知道,便偷偷拿回去让我姐买宅子了。
“这么多年国公也没疑心过,便就她姓黄的爱嚼舌根,又不是花她的钱!”
云相萦这才走近两步,接话:“那家娘子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哪些人?”
“姓聂,叫聂什么竹,想不起来了。”卞才抓耳挠腮了片刻,“去账房查查那笔银钱的去处就知道了,上面有写姓名和住址。
“她是个年轻寡妇,无父无母,好像是带着个弟弟嫁给人家冲喜的。没两年丈夫死了,她又没生养,姐弟两个就被她婆家赶了出来。
“她还有个表舅,当时我去她家送钱,她表舅也在。她那弟弟好像十一二岁吧,不知得了个什么病,在床上躺着呢。
“别的便不知道了,就记得这么多。”
言辞坦然,不似说谎。
云相萦与步彻相顾一眼,都无疑问,才让他离开。
二人将厅堂内外每一处角落都察看一番,并未找出疑点。
之后,又去看了试毒的家鼠和鱼,还都是鲜活的,没有一点中毒迹象。
还找绢儿与几个家仆问了话,绢儿所言与黄夫人并无出入。
几个家仆都说最近半个多月,匡骏都出门在外,未曾与他们打过照面。与先前府衙初审时口词一致。
云相萦从账房誊抄了南陵聂家的地址,得知受害人叫聂丹竹,被害时二十岁,有个胞弟聂传胜,十二岁。
出了账房,云相萦思索着:“别的受害人家里都接受了匡家的赔偿,收了银钱,只有丰四娘未婚夫郝叙家和南陵聂家没有收。”
一旁,两步开外的步彻淡声问:“你怀疑是这两家的人所为?”
云相萦不由努努嫣唇:“可郝叙近日没见过匡骏,没有行凶时机。
“况且,他之前供词里说有父母在堂,家中只他一子,无法为了给丰四娘报仇而扔下双亲不管。
“聂家人都远在南陵,若有人进京,城防营那边肯定会登记,但最近一个月都没有相关记录。
“而且南陵人与洛京本地口音大不相同,一听便听出来了。
“这么看,似乎两家都没有嫌疑。”
步彻道:“有没有可能凶犯很早便下了毒,只是毒性不大,每隔一段时日下一点,慢慢累积到前几日突然发作?”
“几乎不会。”云相萦断定,“我问过一位很有名的大夫,他说缓慢发作的毒药症状不会是匡骏那样。
“匡骏那样的症状更像是曼陀罗、夹竹桃、蓖麻子这一类的剧毒所致。
“目前,依我推断,很可能是蓖麻子。”
她将自己此前的推测详述一遍。
步彻认为有理:“我稍后派人去各药铺排查,看是否有可疑人去买过蓖麻子。”
“嗯,好。”
云相萦看着他说话,没留神身侧冒出来一个人。
“云姑娘!”
是匡府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厮,云相萦不认识,满眼讶异。
“你不认得我,我可见过你。”小厮憨憨地笑了笑,“我叫庞松,大伙儿都叫我松儿,常去你家店里帮主子买书,买笔墨纸砚,你叔父云掌柜认得我。
“可惜云掌柜被他们冤枉了。”
云相萦更为惊讶:“你相信家叔?”
庞松用力点头:“五年前,我老家遭灾,跟着大家伙逃荒来到京师,流落街头,饿得昏倒在了你家店门口。
“云掌柜让管家把我送去医馆,还给了我好多吃的,我都拿去和老乡分了。
“后来匡府把我们几个买了当家奴,我又经常去你家店里。去年还碰见过你呢。”
见他似要与云相萦套近乎,步彻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你家乡是哪里的?怎么没有外地口音?”
“我皖州的,都来了五年了,在这一直学着本地人说话,久了便没什么乡音了。”
久了便没有乡音……
云相萦美眸一闪,那假若聂家人六年前来到京师,是不是也没有乡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