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快宵禁的时候,周钧安才踏进了清园。
林寒溪正拿着抽查铺子的账簿查看,一手算盘划拉得哗啦啦响,压根没听到周钧安的声音。
春亭倒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周钧安高大的身影,正在犹疑要不要提醒林寒溪的时候,就看见周钧安冷着脸示意他闭嘴。
春亭身躯猛然一抖,仿佛回到了昨天他独自面对周钧安的时候。
昨天因为程瑛的缘故,林寒溪让春亭一个人回了林府告诉周钧安不用等自己。
春亭本来是想换个小丫头去和周钧安说的,但是事到临头,还是自己一个人去见了自己不想见、对方也不想见自己的周钧安。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他觉得那是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对话。
但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姑娘有事,至晚方归,殿下可先行用膳。
周钧安面无表情地看完春亭呈上来的字条,随手扔到了脚边。
纸条轻飘飘没有任何重量,一阵风就能让它无所归处。
春亭顺从地低着头,目之所及是身不由己的纸条,一如自己。
战场厮杀多年,周钧安一身戾气与杀意是难以掩藏的。只有和林寒溪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卸下杀神这个身份,成为一个简单的少年郎。
与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少言的,将自己身上的寒意与血气完全释放,不在乎是否会冒犯或者触怒任何人。
毕竟除了父皇和母妃,他并不在意惹任何人不开心。
本以为自己可以淡定地面对周钧安的春亭,被自周钧安脚下蔓延而来的冰冷之意吓到了,却又不肯轻易认输。
周钧安一言不发地喝完了一盏茶,才开口:“三天,你自己离开林家。”
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
春亭猛地抬头,眼神充满了抗拒和戒备。
周钧安说话的时候压根没有看春亭一眼,他习惯了下命令,没有听到下人反抗的先例。
但是春亭站在那里没有离开,明明看起来身子那样单薄,周钧安一拳就能打倒,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了倔强的味道。
倔强,就像八岁是被扔到军营中,被舅舅和表哥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肯低头认错的自己。
他说什么来着?
哦,他说自己不是皇子,不是父皇和母妃的孩子。
他本没有和春亭长谈的打算,却又多嘴说了一句。
“她不过是补偿过往的自己,你自作多情个什么劲。”
自作多情,连日来自己的遮羞布被人一把扯破。
本来因为陪在林寒溪身边便鼓鼓囊囊的心,好像就被周钧安拿着一根小小的银针轻轻一戳,就骤然破裂,迎风凄号。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自己屋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地整日未眠,直到天光攀上窗沿才糊里糊涂地醒了过来。
“春亭?春亭?”林寒溪连喊了两声,春亭都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伸手去拽春亭的袖子。
春亭大吸一口气,好像溺水的人骤然喘了气,呛了一大口水出来。
林寒溪被他这动作吓了一大跳,但是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周钧安踏进了屋子。
“春亭去叫人准备热水。”
春亭低了低头,从周钧安身边逃走了。
他关门的时候,看见周钧安走到林寒溪面前,一手钳住林寒溪的下巴,将她的嘴唇凑了过来。
林寒溪闭了眼,周钧安轻飘飘地看了门缝中偷窥的春亭一眼,然后将林寒溪一把抱起来,抱到了屏风后面。
一滴泪,被春亭抹去。
他抬头,明月高悬,不是为他而明。
温存了好一会,林寒溪才从他不断的挑逗中逃了出来,一脚踩上他的肩头。
“发什么疯?”
周钧安将她的鞋袜和自己的革带扔到地上,懒洋洋往她身旁一躺。
“累了。”手还不老实地给她暖着脚,“这才七月里,你脚怎么这么凉?”
林寒溪任他握着,“这还算好的,往年在北境,七月里我的屋子就要烧炭了。”
周钧安皱眉,“晓医士没来瞧你吗?”
林寒溪抱着枕头,说起这事就生气。
“房妈妈一大早派了人去城门口守着,就想把芸娘直接接到林府来,既认认门儿,也给我看看是不是该调调药方。谁承想,长公主府的人二话不说将人带走了,房妈妈还能硬抢不成?结果林家的人在长公主门口等到现在,都没消息。估摸着,今晚是出不了长公主府了。”
“小小县主,怎么抢得过长公主?”
平日里在雁城呼来喝去的林寒溪,在上京城中没少受委屈做小伏低,可给她憋得不轻。
正好周钧安问到了这个点上,林寒溪干脆就拿周钧安出气了。
挠痒痒一样的拳头落下来,周钧安忍了半天才笑出声。
越打周钧安越爽,林寒溪更生气了,使劲将周钧安往旁边一推,自己撅着嘴生闷气去了。
周钧安勉强收了笑,“好啦,不笑你了。”
扒拉了半天,林寒溪才肯纡尊降贵地看他一眼。
“要不是我从小身子不好,习不得武,我哪里需要这般费心思讨好周旋,直接查明了杀上门去,保管片甲不留!”
周钧安看着孩子脸英豪气的林寒溪,觉得可爱得紧,一边亲着她的手指一边问,“你想怎么查?”
二殿下还是三殿下?
这事,林寒溪早想好了。
“宴席一直没办,一方面之前宅子不够大,不能显示皇恩浩荡;一方面你不在上京,很多我想邀请的人可不一定来。”
“这次,我可要狐假虎威一次了。”
“那小狐狸是不是先把山大王好好伺候一下......”
查抄王府这件事不是一天就可以办完的,毕竟四殿下现在诸多案件缠身,四王府里流出来的一个字都要被周钧安的人查上个十遍八遍的,因此上京城中人人自危,不是一个办宴席的好日子。
所以俩人一商量,将日子定在了七月二十。
林芝也回来了,素鸢也好的差不多了,芸娘给房妈妈把了脉调了方子,所以三个人就按照林寒溪的吩咐分头去置办宴席下帖子。
“姑娘的身子还是老样子,受不得凉,动不得气,其实最不该的就是花心思......殿下有时间,还是多劝劝吧。”芸娘知道自己说这话是有点多此一举,要是能有人劝动林寒溪,她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周钧安拿着芸娘给的新药方,看着这里面好几味毒药,半天没说话。
芸娘很爱用毒,再结合一般的药草,往往能有奇效。
所以胆子小的娘娘们不大敢用芸娘,即便迫不得已用了,也要找其他太医好好商量这药方到底有没有用,得了准话才肯熬药入口。
“寒溪说,她从小底子就不好,就算调理也没什么大用......”
芸娘面色一白,半天没说话,那扇子护着药炉,半天才慢慢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救不过来的。后天弥补,也只是心里好受些。”
“那......她六年前服的毒呢?按理来说,她吃的比林夫人的毒药要少得多,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只有......”只有那么几年呢?
林寒溪的毒,应该很浅才对,应该止于情绪难控甚至达不到情绪失控才对。
毕竟累月的林夫人才只是癫狂致死,吃了几日微量毒药的林寒溪何以身上有这样多的异样?
药房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哔哔啵啵的烧柴声让这个屋子显得空旷无比。
芸娘停了扇子,扭头看了看皎洁的月色,就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知道是芸娘,我知道芸娘是心疼我,是可怜我,可是这些都是我该承受的啊!”林寒溪骨瘦如柴,苍白着脸色跪在地上求解药。
“若不是我,若不是我写了那封信,姐姐不会上山,大火不会伤及她一分一毫!死的应该是我!应该是我!我早该死了!”
她拉扯着芸娘的衣袖,涕泗横流,求她救救姐姐的母亲。
芸娘本来铁了心要置林夫人于死地,但是看到她后背微微渗出衣服的血,看到她心如死灰的面庞,回抱住了孱弱不堪的她。
“这毒,没有解药......我害了你......阿清......该死的是我......”
芸娘长时间的沉默让周钧安更加疑惑,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被芸娘一句话问了个正着。
“殿下可是将姑娘当做此生唯一?”
周钧安不知道一个医者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是想到她是看着寒溪长大的,算是娘家人,于是答道:“自然,寒溪与我此生不离。所以我想,尽可能地去救她。”
芸娘定定地望着他,带着长辈的尊严与审视,仿佛此刻周钧安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医士,而是林寒溪的母亲。
周钧安知道她在急速地思考,自己是不是值得信赖的人。
“如果,是以命换命呢?”
周钧安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以命换命,这在巫蛊之术中常见,他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医者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我会立即死去吗?”
芸娘没有说话。
“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吗?”
芸娘忽地笑了,含着眼泪笑了。
周钧安仿佛从她的笑颜中看到了欣慰,看到了......穿梭时间长河外的另一个人......
他不确定,芸娘透过他看到了谁。
“没有。以命换命是可以的,但是,还不到时候,殿下。”
“等姑娘开始看不清的时候,我最近发现的这个法子才能生效。”
林寒溪生命的倒数骤然暂停,周钧安被放到悬崖边上,烈烈寒风穿胸而过。
只是万丈寒潭,要不要跳,全凭周钧安自己。
此前他无比希望林寒溪能够活下去,可是林寒溪活下去了,没有他,她会过得好吗?
会吧,她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会为了男人而放弃自己的人。
或许会伤怀几个月,几年,然后呢......
一时间,周钧安说不清自己是苦涩还是开心。
“在此之前”芸娘打断了周钧安的遐想,“殿下要先找到姑娘的生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