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溪其父林思睿,享年二十三,重病逝于景平十年二月,今上登基的那一年。
在外人口中,林思睿是个不苟言笑正直爽朗的人。他与刘庭羽青梅竹马,佳偶天成,是大家频频提起的天作之合。
但是林家人都知道,林思睿曾短暂有过外室,在景平九年冬天。
外室曾是个瞽妓,是在外经商时别人送给林思睿的。林思睿见她孤苦,便买了宅子和仆人给她。
本是出手相助,后来就变成了红袖添香。
那件事没有隐瞒多久,刘庭羽直接杀上了外宅,将那瞽妓驱逐出了雁城。
林思睿与刘庭羽大吵一架,再也寻不得那个瞽妓,与刘庭羽纠缠不休,最后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直到林思睿下葬时,刘庭羽在灵前力竭晕倒,才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当年九月,林思睿的长女出生,取名林寒溪。
刘庭羽虽然对自己的丈夫多有怨恨,却对林寒溪甚为关怀。可能因为这是她此生唯一的女儿,可能因为林寒溪的一言一行都像极了亡夫。
天启元年,林思睿死于相思;天启二年,林思明死于流匪。
林家接连办了两场丧事,岂是一个凄凄惨惨可以言明。
好在林家还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小孙女,承欢膝下,冰冷之中尚有一丝焰火。
就在大家都默认林寒溪是未来家主的时候,天启三年的大雪夜,林府后门传来了响亮的哭声。
不多时,一个小姑娘被抱到了林老夫人面前。
她的身量足有两岁,但是说话走路都不利索,大多数时间在地上爬,看人的目光都怯怯的,像是没有人教过一样。
一屋子人看着衣衫褴褛的小姑娘,都沉默了。
在林府待的时间比较久的人都知道,那双眼睛实在......太像林老夫人,太像林思睿了。
而那个瞽妓,也是一个小圆脸。
那时候,林家二少爷林思明已经在天启三年的春天死于流匪之手,所以对于这个冒出来的私生子,连失二子的林老夫人实在割舍不下,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孙女。
虽然觉得有辱家风,却还是准备留在府中养育,对外就说为了陪伴林寒溪,刘庭羽认的义女。
但是刘庭羽坚决不从,以死相逼。
一个是朝夕相伴从无错处的儿媳,一个是突然出现其母为妓的私生子,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林老夫人自然是顺了刘庭羽的意。
所以懵懂的小丫头还不会说话,被送到了广恩寺外的小院中,着专人照看。
那时候芸娘因为是少有的女大夫,并且医术精湛为人和气,所以常在林府走动。鉴于小丫头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林老夫人就带着芸娘为小丫头诊治,因此知晓了内幕,也对小丫头多有照拂。
可以说,芸娘是看着小丫头长大的。
芸娘看着呆呆的小孩,“总是丫头丫头的叫,怕是孩子大了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名字呢。”
林老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给这个孙女起名字,正在犹豫间,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林寒溪道:“阿清,林寒清。”
虽然刘庭羽怎么也不肯见阿清,但是林老夫人觉得林寒溪还小,若是好好引导,说不定会善待自己的妹妹。
其实她才是姐姐,但是林老夫人让她做林寒溪的妹妹。
事实证明,林老夫人很有先见之明。
她时常以踏青游玩、烧香拜佛的名义带着林寒溪出游,实际上都是带着林寒溪来见自己的妹妹,好让姐妹两个关系亲近,未来多有照拂。
林寒溪很喜欢和自己面庞相差无几活泼可爱的阿清妹妹,在母亲面前隐瞒的很好。
林寒清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漫山遍野地乱跑长大,直到广恩寺中住进了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那老头见林寒清伶俐,非要收她做关门弟子。林寒清本来不愿意,但是在一旁的何松音刺激她,说她肯定笨的要死学不会,才不肯丢这个人。
小孩子正是不服气的时候,砰砰三个响头磕下去,就有了先生。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便宜师父是名誉天下的大家武平。
那个漫山遍野抓野鸡吃的小丫头,收起了爪牙,规规矩矩学起了诸子百家。
每日听先生教导,与何松音斗嘴,对着斋饭哀叹,基本就是林寒清的生活了。书念得磕磕绊绊,鸡抓的越来越顺,因此武平时常对自己那时候的冲动表示不解。
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因为徒弟不开窍就逐出师门的道理,于是武平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的带徒弟。
她极少白日出现在寺庙,下山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而且每次出现都要戴着面纱。
这些她虽然不理解,但是一一照做,因为不重要。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最值得期待的事情,就是每个月林寒溪上山来看她的日子。
姐姐会给她买最漂亮的衣裙,最甜的点心,最时兴的花样,陪着自己在山上抓虫子,斗蛐蛐。如果遇到她调皮惹了先生生气,林寒溪还会帮她抄书,做夜宵。
那时候,她觉得姐姐是天底下对自己最好的人。
“等我长大了,我也一定要给姐姐买好多好多东西!”
豪言壮语犹在耳畔,姐姐却香消玉殒。
“那年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三个月都没来看我,只是让自己的心腹丫头送来了新年的衣裙和吃食。那个年,我过得最没有滋味。最后实在没忍住,过了二月二,就让下山赴考的师兄帮我给姐姐递了一封信。”
入了林府她才知道,林寒溪每月想办法来见自己的事情败露,刘庭羽气得卧床不起。林寒溪在床前侍药,又怕刘庭羽气大伤身,才迟迟没有上山。
“我没想到她会来,来的这么快,就在二月初六。”
死在了围杀周钧安的那场大火之中。
而阿清的那封信,简直就像是阎王爷的杰作。
至此,围绕在怀中人的疑问全部解开。
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林府,为什么甘心受到刘庭羽的折磨、林家人的白眼,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定要为林寒溪复仇。
全部解开了。
虽然她知道罪魁祸首是隐在幕后想要置周钧安于死地的人,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她从这件事中摘清楚。
为此,她忍了六年,后悔了六年,也恨了自己六年。
迷茫、愧疚、悔恨包裹了她六年。书信、钢鞭、奇毒,几乎要将她所有的理智和生机断绝。
但是血海深仇使她生生熬了过来,挣扎着去拿到林家家主的位子。
“林家之所以绵延至今,是因为能者居之,无人可破。所以其实我并不是三百年前的尹家后人,但是并不妨碍我继任家主。”
芸娘为林夫人下的毒,阿清身上也有。虽然芸娘一直在试图解毒,但是阿清能清楚地感知到有时候自己是失控的。
于是她试着去控制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行为,好不让自己变成嗜血的魔鬼。
凭着一股子意念,她扛到了现在。
诉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那我以后叫你阿清,还是寒溪?”
林寒溪摸着自己的青玉坠子,“寒溪,那样我会觉得姐姐还活着,还有人记得她。”
“况且”她抬眸,“事情还没完,我的身份不能出岔子。”
万一周钧安哪天一时情急喊错了名字,就难办了。
周钧安点了点头,没有表明自己其实想喊她阿清的意愿。他的意愿不重要,以她的为主。
奉她为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的目光随着林寒溪而动,“所以这是姐姐送你的?”
林寒溪不用看也知道他问的什么,“嗯,我的生辰礼。姐姐说,玉材是从南边古庙里碎掉的青玉佛像。碎掉的佛像,是为众生挡灾,佩戴在身上可保此生顺遂。姐姐也有,我以为......”
“要不是凭借姐姐耳边的坠子,我无法在那么多尸体中找到她。”
直到这时,林寒溪的眼泪才哗哗地流下来,周钧安怎么擦也擦不完,怎么吻也吻不停。
他曾以为自己八岁被扔到战场苦,十五岁差点被手足砍死苦,二十一岁身中奇毒命悬一线苦,可是那些放到现在,算什么呢?
身体发肤之痛,比不上锥心刺骨之恨。
林寒溪凭着恨活到现在,他要想办法解了她的恨,给她爱的理由。
他要她好好活着,和他一道活着。
吻着吻着,二人呼吸变得急促,不免纠缠起来。
与昨日的猛烈进攻不同,今天的周钧安异常温柔,每一下都去看林寒溪的表情,似乎要探究出她的心与魂。
“晏清进步不小。”她以为他在等自己的夸赞。
“毕竟师父不错。”
“我哪有教你什么,不过是......身经百......啊!”
周钧安咬了她的耳朵,“别说我不爱听的。”
林寒溪抱住他有力的脊背,“那你爱听什么?”
“说你爱我。”
“我爱你,晏清。”
“说你会陪我。”
林寒溪沉默了一下,但是随即想到,哄他开心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往常哄小倌开心的时候,什么山盟海誓没说过。
上下嘴唇一碰而已。
“我会陪着你。”
化作鬼魂陪着,也算陪着啊,谁让你不严谨。
“说你要与我白头偕老。”
反正我已经白头了,不能履约的是你,我有什么好怕的。
天打雷劈,劈的也是你。
那你就能来见我了。
“我要与晏清,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