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安没有立即回答,伸手摘掉了林寒溪的玉簪。她的长发散落下来,掩住了双肩,周钧安一眼看到了她耳后不起眼的几根银丝。
他想起素鸢的话来。
“若如晓医士所说,姑娘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便......”
可是林寒溪并不知道晓医士为她下的诊断,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死亡离他们这么近。
“要先沐浴吗?”
林寒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犹疑地摇了摇头。
周钧安以为林寒溪想起了昨晚两人的激烈,至今仍心有余悸。于是揉了揉林寒溪的后脑,温声道:“我今天不会欺负你了。”
眼神飘向林寒溪的手腕,红色未消。
明明那样引人遐想的一句话,林寒溪却听出了珍而重之的意味。
她抬起头来,观察周钧安的神情,顿了顿然后双手环上他的肩。
“一起。”
周钧安倒是有些意外,刮了刮她的鼻子,“还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是你说不欺负我的。”
“好”周钧安宠溺道,“今日就做一次柳下惠。”
二人在汤池中相依偎,蒸腾热气使得近在咫尺的那人似乎都染上了些梦的意味。
林寒溪趴在汤池边缘,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看着身旁周钧安英俊的侧脸和线条分明的身体,少有的心态平和。
直到她被周钧安抱回床上,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周钧安似乎对她心情的变化有所察觉,也没有故意寻话题去逗她开心,只是守在她身边,让她除了思考什么都不需要去做。
他相信林寒溪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想明白了会对自己坦诚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相信林寒溪,但就是相信。
就算她不说话,也总能让人相信她。
周钧安熄了烛火躺在她身边,本来背对他的林寒溪转过身来揽住了他。
额头抵着他的肩头,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都闷闷的,似乎有些不真切。
“周钧安,你别可怜我。”
周钧安身子一僵,想要去看她的脸,却被林寒溪预判了他的动作,拽着他的耳朵让他平躺在床上。
自己依旧闷在被子里不出来。
“你看着我,我说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
“素鸢的话,并不能解决你的疑虑,对吧?”
周钧安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林寒溪那点子力气根本连挠痒痒都比不上。他不单自己坐起来了,还将林寒溪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手抬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还好,没有哭,周钧安稍稍心安。
但是看着林寒溪从来没有显露过的带着悲伤和悔意的神情,周钧安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顺着林寒溪的话说。
“你怎么知道素鸢和我说了什么?”周钧安将林寒溪额边的碎发拢到耳后,明明没有灯火,可是她的脸那样清晰。
清晰到悲伤溢出来,要将周钧安淹没。
“她一天都没出现,这从来没有过。小蜻蜓身上的金疮药味和血腥气,我又不是闻不到。小蜻蜓一早就带着血腥气,但是春亭身上没有。府中除了我、素鸢和房妈妈,没有人会使唤小蜻蜓。房妈妈早上还自己浇花来着,那只能是素鸢了。剩下的,算是我诈你吧。”
素鸢因为和周钧安透露了林寒溪的底细,而自请去房妈妈那里受罚,还串通小蜻蜓瞒着自己。
她为了林寒溪着想,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希望周钧安能帮她。
这是素鸢能做出来的事情。
也是林寒溪在闻到程瑛的血腥气时,一下子想明白的事情。
“是我要问的,不怪素鸢。她一个下人,能瞒得了多久?”
林寒溪摇摇头,“你不了解素鸢。哦,不了解才正常,了解的话我才要好好问问。若是素鸢自己不想说,你是绝对从她这里听不到一个字的。她只不过觉得,你是我的盟友......”
周钧安不悦,“盟友?谁家盟友鸳鸯戏水,同塌而眠,交颈而卧?”
林寒溪本来神色怏怏的,被周钧安这不遗余力的吃醋扯远了思绪,偏过头去笑他无聊。
周钧安不肯放过她,又把她的脸掰了过来,“说啊,谁家?”
“情郎,可以了吧?”
林寒溪果然知道怎么安抚周钧安,两个字吊了他的嘴角。
见他神色缓和,林寒溪接着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有些事在我死之前必须做完。哪怕违背祖母的意愿,我也要做。”
“你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林寒溪倒是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有段时间素鸢和房妈妈整日愁眉苦脸的,就差把棺材抬进府里了,我哪能不知道?只是不清楚,自己还剩多少时日。”
周钧安刚想张嘴,就被林寒溪一把按住。
“打住!我不想知道!雁城原来有个老人家,本来还能活个五六年撑到七十大寿,但是听见家里人说自己没几年好时光,第二年就下葬了。我还有事要做,可不想步那个老人家的后尘。”
周钧安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我是想说,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我要杀掉你的哥哥,你也要帮我吗?”
“四哥?”
林寒溪摇摇头,“我本意不是想杀他,但是现在他也该死。周钧实干的那些恶心事,你们都一清二楚对不对?”
周钧安握着她的手松了松,“嗯,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捅到明面上......”
“如果我捅出来呢?”
“还是那句话,皇族不谋反,永远不会死。”
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林寒溪还是想再问一遍。不过周钧安的回答倒是给她放手去做的底气。
“我知道了,我会让他生不如死。你知道六年前,是谁想杀你吗?”
周钧安少有的沉默,“虽然听起来很像谎话,但是我的确不知道。”
事到如今,林寒溪想不到周钧安骗自己的理由。周钧安也明白,若是自己阻拦了她的复仇之路,怕是自己的下场比四哥好不了多少。
“我只能确定,是二哥或者三哥。但是当我想要继续查下去的时候,父皇阻止了我。”
那说明林寒溪的方向没错。虽然他不知道真凶,但是却也给了林寒溪偌大的信心。
“那你就不查了?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乖?”
周钧安哪能听不出林寒溪的调侃,自嘲地笑了笑,“因为父皇当时给我看了一道圣旨,封表哥为北境世子的圣旨。”
“那道圣旨,只差国印。只要我发誓此生不追查幕后之人,我表哥就能成为北境世子,名正言顺成为北境军下一任统帅。”
为了表哥,为了北境,他妥协了。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却有千斤重。
两人之间良久的沉默,还是林寒溪率先打破了他对于往昔的回忆。
“你不能,但是我可以。晏清,你愿意成为我手中刺向敌人的刀吗?”
周钧安看着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斩钉截铁:“只要不伤及秦家和北境,任你驱使。”
林寒溪笑了,“那我们互通有无吧,免得日后做事碍手碍脚,瞻前顾后的。”
两个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六年前那晚之后二人分别做的调查交代清楚。周钧安有自己的暗卫,还可借助北境军的力量,但是也只能查到二殿下或者三殿下这里。
林寒溪在十三州都有自己的店铺,但是因为自己接管的时间不长,还要防着祖母,所以查起来比周钧安要吃力一些。
不过好在二人殊途同归,林寒溪没有走到岔路上。
周钧安掐着林寒溪的下巴道:“先说好,查归查,六王妃可不能跑。”
要是和之前一样,为了接近二哥三哥,而牺牲色相甚至身体,周钧安可接受不了。
他连一个春亭都接受不了,遑论其他。
但是他刻意忽略了林寒溪时日无多的事实,好像只要林寒溪大仇得报,他们两个就可以白头偕老。
“你的二哥三哥都早已成婚,并且除了王妃并无姬妾。这一招行不通,你放心吧。”
“好啊你,感情你是因为行不通才让我放心的。要是行得通,你是不是还真想故技重施?”
林寒溪很是遗憾,“可惜你那两个哥哥不近美色啊!”
两人胡闹一通滚作一团,却少有的没有那些天雷地火的冲动。
周钧安抱着林寒溪,胸膛与她的后背相贴,呼吸打在她的耳边。
林寒溪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知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有一位民间大夫被处死?”
“略有耳闻。宫中都说,那是当时还在藩地的怡亲王派人要杀我,后来父皇也因为这个原因,将怡亲王囚禁终生,两年前在上京病逝。怎么了?”
当今的圣上也以此为借口,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削藩行动,整整十年才落下帷幕。那十年间,征战不断,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
可是圣上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硬是将当时的四个藩王囚禁的囚禁,下狱的下狱,诛杀的诛杀才罢休。
就好像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北上救驾的藩王。
但是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就因为他曾经是藩王,才要将藩王除尽。
“那位民间大夫,是芸娘的父亲。他们本是游医,恰好皇贵妃难产时在上京。那道诛九族的圣旨下来的时候,芸娘在外施诊逃过一劫,从此隐姓埋名,辗转到了雁城坐馆,慢慢与林家有了往来。”
“所以芸娘才化名晓惠灵进入太医院,目的就是为了查当年其父的案子?那个大夫,不是怡亲王的人?”
“他们估计连怡亲王府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吧?”
周钧安了然,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多年的困惑或许会由怀中人解开。
他不由得将林寒溪抱得更紧。
“阿清,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好不好?比如你来到林府之前的事情。”
林寒溪想了想,语气平静:“晏清,其实我是个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