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宋寄悦打定主意,带着五觉便想赶往天衍宫去探究竟,谁知却在半路听闻新济军打过来的消息。大军来势汹汹,天衍宫覆灭已是定局。
宋寄悦勒马遥望西处,思虑许久,按着怀中图册,叹道:“我要去应宣城,你可愿同往?”
五觉想了想,问道:“宋施主是要去天阳石窟?”宋寄悦摇头道:“只是想找个容身的去处。”
五觉闻言,心下不免黯然,他如今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仰首红着眼圈儿道:“小僧跟你去。”
宋寄悦观他神情,微微一愣,恍惚中,想到宋寄言幼时与她伤心哭诉模样,不由轻声道:“你这样倒像是被我欺负,我问这些,也是希望你能自己做决定,方丈虽让你跟着我,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日后的生活是自己的。”五觉听得一知半解,点头道:“小僧受教。”
之后,宋寄悦与五觉便在应宣城安顿下来。她不时会独自去刘大哥几人墓前祭拜,几次路过天阳石窟,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她告诫自己莫再管旁人闲事,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可依然在午夜翻开图册,思念母亲。
“寄悦想要妹妹还是弟弟?”
“不要弟弟,寄悦想要妹妹,像娘一样漂亮。”
“宋姐姐?”蔡霈休望着怔怔出神的宋寄悦,问道,“此处可有不妥?”原本二人推出满月方位,宋寄悦自拿出一本佛像册子,便半晌未有回应。
宋寄悦将图册打开,指着佛塔道:“佛塔上绘有五行标识,摆放舍利也应按五行顺序。”蔡霈休道:“太一生水,水为万物之源,按次往下是火、土、木、金。”
宋寄悦点点头,随后倒出袋中舍利,顿时流光溢彩,十分夺目。众人看得一呆,各怀心绪。
五觉心下凄然,低唤道:“宋施主。”宋寄悦望他一眼,说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五觉盯着舍利,擦掉眼角涌出泪水,他既将舍利交由宋寄悦,便该信她。
无尘看着无觉的身骨,虽早知他去世消息,可当真见了,却觉那般的不真实。他视其为一生大敌,总想着修习厉害绝学,以期压过一头,未料当初一走,竟成永别。蓦然间,无尘心中对输赢的执念也淡了几分。
无尘正自感慨,忽听常荣不耐道:“那便将舍利放上去就是,你们是想反悔?”却是宋寄悦拿出舍利就没了动静。
宋寄悦也不看他,转身向无尘道:“这舍利光彩各异,想来不能随意摆放,大师佛珠上可有解言?”
无尘笑道:“以七珍做引,现七宝色,遍一切自在。”蔡霈休疑道:“何为七珍?”白眠香道:“不同佛经中七珍记载不一,各有说法,不好决断。”宋寄言问道:“难道还需另行寻找?”
“于色,不于珍。”宋寄悦走到北面佛塔,回首笑道,“不知抱佛寺所奉佛法为何?”
无尘合掌回道:“诸法实相,一念三千。佛为人人,人人为佛。”抱佛寺以《妙法莲华经》为根本,七珍之说自也遵从此经。
就听五觉道:“若于色言,便该是三白、一红、一黄、一绿、一琉璃色。”
蔡霈休道:“以五行而论,土为黄,火为红,木为绿,金为白,然水……”垂眸思忖,水可为玄、蓝二色,倒与七宝色不符。
见几人尚自思索,秦素玉望一眼舍利,疑惑道:“可这舍利中并无绿色。”
蔡霈休闻之一愣,再看那些舍利,却只有红、白、黄三色。心中暗道:“是了,我只想着五行之色,倒忘了舍利。”
风沙正自刮着,众人皆没了头绪,常荣欲要发作,便听一个声音轻轻问道:“只要是发光之物,就可以吗?”
宋寄悦遽然一惊,扭头看去,宋寄言俏脸泛白,轻笑道:“我这正好有一物。”话毕,当即取出。
众人但见她摸出一颗发着绿光的珠子,蔡霈休摇头一笑,忆起此物,正是宋寄言从裘思宇那顺的夜明珠。
宋寄悦愣愣望着送到眼前的夜明珠,就见宋寄言凑近轻声道:“姐姐且收下,解阵要紧。”
宋寄悦拿了夜明珠,心神一动,为她理好衣袖,问道:“可好些了?”宋寄言乖乖回道:“暂无大碍。”
“拘留孙佛断一切烦扰,北面或可放白色舍利。”说到这里,宋寄悦转头又道,“之后还要请白前辈相助。”
白眠香眉头一皱,念着几人当初相识之情,最后倒也点头应下。常荣忽道:“以防你二人使诈,这舍利需得我的人来放。”蔡霈休道:“不行,难保你们不会使诈。”转而对无尘笑道:“我们为大师打开石窟,大师总要给个承诺不是?”
无尘叹道:“你这女娃倒是记仇,和尚明白了,倘若他与你们动手,和尚定不袖手旁观。”蔡霈休肃然道:“晚辈斗胆,请大师立誓。”
无尘面无惧色,当下举手道:“好,和尚在此向西天诸佛立誓,护你们在石窟周全,必不让常荣伤你等性命,若有违背,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誓已立毕,常荣神色狠厉,又忌惮于无尘,按下心内怒气,手一挥,冷然旁观。蔡霈休心下稍松,就与宋寄悦低声说了几句,宋寄悦但觉有理,频频点头。
随后,蔡霈休抬眼瞧着常荣,微笑道:“方才见前辈控火有度,娴熟非凡,到时还须前辈助一臂之力。”话音一落,扔出红、白两颗舍利。
常荣伸手接下,冷笑一声,吹起短促哨音,便见有两人从暗处走出,一人拿上一颗舍利,分走向南北两处佛塔。
蔡霈休双眼一眨,到是早有所料,望着翻滚浓云,长剑一转,指着西南方道:“待舍利归位,就请白前辈使出‘化蝶’之术,将‘月亮’挂在此方。常前辈能使鞭燃而不断,想必自有手段不毁坏纸蝶的同时,助其长燃不灭。”
此言一出,众人即知二人所言“造月”一事,不觉惊于这般奇想,听来虽有荒诞之处,但亦有其理,或可一试。
蔡霈休拿过夜明珠,转身交到宋寄言手中,笑道:“这贵重之物,还是由主人自己拿着为佳。”
宋寄言秀眉微蹙,想到蔡霈休走前瞥过一处,凝眸望去,不由一怔,却是位于北方的唯一出口,再瞧常荣皱眉沉吟,心有所悟,走到东面佛塔,将猜想告知韩穆清和凌岳二人。
韩穆清低声道,“此法实属冒险,若要逃离,能有几成把握?”凌岳哂然而笑:“我倒认为,这石窟暗道真能打开。蔡霈休可不是等闲之辈。”韩穆清道:“就怕常荣还留有暗招。”宋寄言听言,面露忧色,沉默半晌,忽正色道:“我信两位姐姐,我们谨慎行事,常荣要真有后手,也好见招拆招。”韩穆清一叹,如今也只好如此。
白眠香目不能视,却有一套自己的辨位法门,蔡霈休将方位道之详尽,但见白眠香袖中纸蝶呼呼涌出,便如白浪相逐,一叠叠飞上高处,最终化为一个大白团。
“剩下的舍利理应让大师来放。”蔡霈休笑着将白、黄两颗舍利交给无尘,自己则走向白眠香身侧。
无尘拿着舍利,沉吟片刻,忽地拍头笑骂道:“好女娃,你算计和尚。”常荣冷冷道:“老秃驴蠢而不知,现下醒悟也不算晚,你我二人联手,何愁不能从她们嘴中撬出解阵之法。”无尘先是惊怒,而后摆手笑道:“你老怪物聪明,怎没有一早识破?”常荣面色一变,怒道:“你一把年纪,连个小的都斗不过,说出去不怕丢尽颜面?”无尘拔出木塞,喝了一口美酒,哈哈笑道:“我们两个加起来就是两把年纪,不服老不行了。女娃,你请和尚喝酒,只要破解此阵,和尚不跟你计较。”
蔡霈休拱手笑道:“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也请常前辈多多配合。”常荣脸上怒气未消,双手收在袖中,却是不动。
无尘见状,眉头一皱,道:“难不成还要和尚来请?”常荣怒张双目,心中已是气极,转头瞪着蔡霈休,只望她日后落到自己手中,定要她经受千百般折磨。当下指间搓出两颗火星,射向半空白团,燃起熊熊火焰。随他二人见此,也按序将舍利放上佛塔。
等宋寄言放下夜明珠,无尘挥手一抛,那颗白色舍利嗖的一声,便稳稳嵌在塔尖。待最后一颗舍利落到佛塔上,众人皆凝神静等,谁知过了半晌,石窟四周却未有任何异动。
秦音眼见白眠香面皮涨红,大汗淋漓,心下担忧至极,忙道:“此法怕是无用,先停了罢。”
纸蝶由劲气牵引,而常荣的无根之火霸烈毒辣,虽已收敛控制,内力仍旧深厚,又因两者相克,若要使纸蝶不被焚烧,则需放出更多内力,才可相抗,若不慎内力枯竭,白眠香必要承受火毒之苦。
一旁的秦素玉察觉不妙,忙盘膝运功为白眠香输送真气,瞧秦音愣神,火气上涌,不由喝道:“愣在这干嘛,还不帮忙?”秦音闻言,俯身抽出秦素玉腰间玉箫,兀自吹奏起来。
蔡霈休秀眉紧蹙,看向宋寄悦,恰与她视线对上,却也显露几分疑惑。却听常荣道:“老秃驴,就说你被这两个臭丫头骗了还不信。”无尘沉默片刻,喊道:“女娃,这法子当真能成?”小歌亦道:“蔡姐姐,老师要撑不住了。”
蔡霈休面色一沉,却没作声,越是紧急时刻,她越不能自乱阵脚。
“这一步步都是众人推算而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这般想着,蔡霈休只觉脑中思绪似被人拧成一股麻绳,太阳穴突突直跳,不一会儿,便已汗湿内衫。
便在这时,天际划下一道明亮弧光,霎时一声霹雳巨响破空炸来,震得众人身躯一颤,俄顷寒风大作,陡起数尺高旋风,卷起千万黄沙。蔡霈休退了几步,伸手遮蔽,抬眼之际,忽见那被火焰包裹的白团,正若东升红日,散发炙热光芒。
便此一念,蔡霈休好似醍醐灌顶,大声道:“你们坚持住!”随即衣摆激荡,飞身赶往北面佛塔。那人见她纵来,出手欲拦,蔡霈休跃起避过,归一指对着舍利弹出,舍利碌碌滚落。
常荣只当她是要逃,收功反身急追,方踏出两步,但觉地面震颤,随即剧烈摇晃。白眠香一口鲜血喷出,秦素玉受此波动,收掌急退。秦音也不管什么阵法,抓着两人退出丈远。
众人只见那旋风越聚越大,几乎要与巨佛一般高低,形成一股强大力量,誓要将所有人卷入其中。宋寄言抱着佛塔,眼睛已难睁开,向不远处的宋寄悦艰难伸手,急切道:“姐姐,快过来。”
宋寄悦摇摇头,忽地脸色骤变,喝道:“蔡霈休!”却是那旋风一路向北疾驰,直奔蔡霈休而去。
黄沙遮天,黑云狂涌,数道曲折闪电若利刃降下。眼看旋风逼近,蔡霈休立于佛塔之上,感受到强劲风势,手握“清一”,深吸口气,剑身一抖,未有丝毫退意。
众人惊惧于她这般冒死作为,宋寄言一颗心更是提到嗓子眼,一时竟发不出声音。宋寄悦咬牙喊道:“二叔叔,把长鞭给我。”眼下要想救人,便不能让她被卷进风里。
正当宋寄悦接住长鞭之时,忽见“清一剑”银光大耀,蔡霈休双眸盯着旋风,神色一凛,力运剑上,众人便见一道长长银电劈进旋风中,而那旋风竟也一分为二,转瞬偃旗息鼓,消散无踪。
劫后余生,蔡霈休只觉心口剧跳,背上一片清凉,右手勉力提剑,抬眼便见石窟上方现出琉璃彩光,一座金光佛塔正正立于头顶之上。
无尘叹道:“观众生,遍自在,我佛慈悲。”五觉缓缓走出,呆望上空宝华,合掌虔诚拜下。
正当众人视线聚于此般奇景,忽听一阵异响,小歌扭头望向后方石壁,蓦地脸色大变,失声叫道:“它在看我们!”失魂也似,跌倒在地,慌忙挥手后退。
众人闻声望去,不由大惊,原来那无量寿佛狭长双目本只开了一条细缝,如今却变为半阖着眼,露出黑珍珠做的眸子,光亮之下,透出深邃、神秘之态,不免让人心生畏惧。
愣神之际,只听岩石磨地声响,石壁东、西、南三面各有一尊佛像转了身子,露出三个黑黢黢洞口。
无尘哈哈一笑,大手一抓,将五觉拦腰夹在腋下,倏地钻入西面石洞。他动作奇快,众人未及回神,人已没了身影。
常荣不防此变,神情一冷,随后跟了进去。蔡霈休皱了皱眉,却听宋寄悦道:“蔡霈休,带宋寄言离开这里。”“姐姐!”宋寄言一惊,喊道,“你又想丢下我。”
宋寄悦身子一顿,狠心道:“我的事不用你管。”说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宋寄言心内惨然,垂眸间,睫毛轻颤,有晶莹闪烁。
蔡霈休叹一口气,正要劝慰,但见宋寄言猛然展身,奔向石洞。蔡霈休叫了一声,瞧见那佛像隐隐要挪回原位,急忙追赶,与宋寄言双双隐没其间。
蔡霈休:“强烈建议,自己的妹妹自己负责。”[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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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