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霈休出了西城门,又一路往西北方奔走,半个时辰后到得天工山脚下,却见石门已破,峡谷中乱石堆积,白骨横陈,武器散落四处,鲜血溅在石上已变成黑色,可想当时这里是何等惨烈修罗场。
蔡霈休将马带到隐蔽处拴上,走了几里,寻到从前入谷的缝隙,举目望去,不由心下一沉,施展轻功上到高处,那本容一人穿过的缝隙,却已被人轰出个大窟窿,一块巨石从内将入口堵上。
蔡霈休身子剧震,暗想此处果然被人知晓,若是趁大军攻进时,派人从此潜入谷中,天衍宫腹背受敌,宫中的人又能往哪逃?她当初贸然进谷,不就是做了别人的探子,害了他们?
蔡霈休但觉心里乱糟糟的,面色愈显苍白,松手落到地面,转身朝谷口跑去。她一路奔过峡谷,穿越石林,下到山坳,抬眼望见前方景象,身体忽地凝止,痛楚自心尖一点点漫开,胸口更是酸胀难受,有什么似要从喉间涌出,冲得她眼鼻发麻,几欲掉下泪来。
梨花林尽已焚毁,留下一地熛烬,幸存的梨树也变为焦黑,槁木疏立,土地里覆盖着昨夜下的新雪,无比寥落。
蔡霈休稍稍缓过心神,步法凌乱,跌跌撞撞地走进林中。倏忽间,寒风呼啸而过,折断一片枝干,白雪混着死灰飞旋上空,毫无停歇。
蔡霈休跪倒在地,回想昔日与钟柳函在这梨林初遇,百花盛绽,蜂蝶相戏,洁白梨花开得烂漫,春光照着晨露,好不安宁惬意,相形之下,甚是悲凉。
“我干吗要进来,我干吗要进来打扰她?”她心中后悔不已,但又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告诉她,她一定会来,为了父亲好友,她怎可能不来?可笑林宗治不过是受吴昊泽之命行事,她一心救人,竟成了吴昊泽手中斩向他人的剑,是她害了天衍宫。
眼前景色迷离,蔡霈休十指嵌进雪地,心中便也如蒙上一层灰雾。她不明白,天衍宫长久避世、不争不抢,新济与习国为何都容不下它?莫非真要人死光了才肯放过吗?便是真有武学秘籍、神兵利器,那也是人家自己的物品,旁人有何因由去抢夺?天衍宫要真能动摇江山,哪容你一家把持多年,太没有道理!
蔡霈休双眸泛红,一瞬间,她想到钟柳函身上寒毒,想到死去父亲,内心一片茫然:“说好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难道都是假的吗?”不久前她才安慰宋寄言,让她放下,可临到自己头上,却没了法子,这份痛苦如何能消解?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蔡霈休呆呆望着残枝上堆积白雪,已是摇摇欲坠之势,不由怆然落泪,往事种种来回浮现,更觉悲苦,哭声渐起。
她埋首伤心不胜,忽听得林边溪流传来破水之声,随后响起一道粗哑的声音:“小子,一大早跪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蔡霈休心中一惊,腾然起身,她顾自伤怀竟失了戒心,有人在此都未发觉,定神看去,但见一个老和尚从溪水中爬出,抱着酒壶滚到岸边,衣袍湿漉漉挂在身上,神色颓唐,半睁着眼看了过来。
“无尘大师?”蔡霈休走近几步,见那和尚赤着双足,一双眸子隐现神采,仔细一瞧,谁知真是熟识,疑惑道,“大师不在风庆城撑船,怎来了天衍宫?”
蔡霈休倒没有再变化声音,那老和尚听得此言,眸中射出精光,甩袖站起,倏地纵到近前,指着她骂道:“可叫我逮着你这臭丫头,以为扮成这丑样子我就认不得你?当初说好一年为期,我带那两人在河上苦等数日,最后毛都没见一根,和尚我真是上了你的大当,佛珠没拿到不说,你给的银子哪够他二人吃喝,我平白还倒贴好些银两,今日不把银钱补足,休想从和尚眼皮子下溜走。”
蔡霈休不料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身子向后缩了缩,猛然忆起此事,心中自知理亏,索性让老和尚骂够了,才说道:“大师莫要动气,敢问那二人如今身在何处?”
无尘冷哼一声,道:“你人未至,和尚也不能让他们白吃白喝,一人一棍,全赶走了。”蔡霈休道:“那大师可知他们往哪去了?”
无尘望她一眼,伸手道:“先把佛珠和银钱结了。”蔡霈休一愣,取下包袱,那串佛珠她一直随身携带,双手送到无尘手中,道:“大师何以到此?”
无尘低头察看佛珠,忽地叹道:“我苦寻数年,今朝得偿所愿,但敌手已去,真乃天意弄人。和尚不过喝醉酒偶然至此,见此处清静就宿了一夜。”将佛珠收入袖中,又是一叹。
蔡霈休正自思忖,却听无尘道:“你曾许诺事成后再给和尚三千两白银,要想知道他父子二人去处,得再给和尚一千两银子,加下来便是四千两。”
蔡霈休一听,不觉讪然,她如今可算是两袖空空,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票,拱手道:“大师可否给晚辈些时日?目前晚辈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
“没有?你这是戏耍和尚不成?”无尘一跺脚,瞪眼瞧她,“真没有?”
蔡霈休尴尬一笑,她也不是想耍赖,但世事难料,若放那时自然能拿出这些银票,现下她已不是君侯,一切从简,身上委实没有多少银子,便道:“真没有。”
无尘向旁吐了口唾沫,烦躁地挠着脑袋,又看她一眼,摇摇头,嘴中念道:“不成,虽说你无信,但和尚我不打女人,这口气却又不能咽下,实在难办。”
蔡霈休听得心绪复杂,思索半晌,忽地笑道:“大师,我有个法子,就不知大师之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无尘急道:“能有何打算,如今对头死了,和尚只管人走到哪,酒便喝到哪,今日抓到你这臭丫头,眼下拿到银子才是要紧事,你就说如何把银子给和尚?”
蔡霈休却听闻无尘当年是因破戒被人赶出寺庙,见他说对头已不在世上,许是那寺里的高僧圆寂了,道:“既如此,大师且先让我进天衍宫察看一番,过几日晚辈会去一趟兴州城,大师可先去城里等候,到时必将四千两白银奉上。”
无尘细细一想,皱眉道:“这不成,谁知你之后不会又生变故?在拿到银子前,和尚可得跟着你。”蔡霈休一愣,道:“大师当真要跟着晚辈?”
无尘拔塞饮下一口酒,喝到一半,拿手拍了拍,却是腹中一空,叹道:“遇到你这丫头,和尚的酒也喝完了,我知你不似看着那般简单,和尚在这世上唯爱两物,一是钱,二是酒,如今酒没了,这钱你却还欠着,可不得把你看紧了?”
蔡霈休不觉莞尔,行礼道:“这银钱晚辈绝不抵赖。”
两人直往东进入山谷,无尘将酒壶系在腰间,蔡霈休走在前,眼见小径上堆满尸骸,神色凝重,先前的痛楚又爬上心头,就听身后的无尘啐道:“这世道,好人真不长命。”
蔡霈休默不做声,转了个弯,却见那下方十二根巨石柱倒在路上,到处都是烈火烧灼留下的痕迹,原本此处还有一条河流,而今河床却已干涸,不免惊道:“这河水两年不到便已断了?”往前一瞧,那架大风车也不见踪影。
无尘看了看河床,疑惑道:“若是河水慢慢减少,这河床也应是不断缩小,看这模样,更像是被吸干了。”
吸?蔡霈休愣道:“水龙吟?”话音一落,展开轻功,瞬时奔出丈远。无尘只见她沿河床往山上急去,身影越来越小,还神叫道:“臭丫头,等等和尚!”忙运功追赶。
蔡霈休体内真气运转至极,狂奔数里,行过崎岖山路,踏着嶙峋山石绕过天衍宫主殿,扑入阴暗密林,即使胸口刺痛难忍,全身肌骨好似撕裂一般,也浑然不顾。
耳边水声愈来愈大,出了密林,蔡霈休已是筋疲力尽,张嘴喘息不止,只觉嗓子里火烧火燎,定睛望向声响处,身躯一颤,惊怔良久。
无尘从后追来,正欲开口,看着眼见景象亦是大睁双目,半晌才道:“真乃鬼斧神工。”
但见数百风车架在水上,这些风车大小不一,最小的也有数丈之宽,那最大一架悬空挂在正中,各风车依规律排布,首尾相承,瀑布冲击而下,使最大一架风车得以回转,再驭使其他风车转动,引落下水流尽往一个洞口灌去。
蔡霈休缓缓走到水边,正待俯身取水,却听这滔滔水声下,有一阵细微声响夹杂其中,方捧水喝下,就见无尘跳到洞口处,往潭边一捞,竟是扯出一条锁链,便听嘎嘎声响,那山洞内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蔡霈休脸上一惊,叫道:“大师快将铁链放下!”无尘依言松了铁链,又听一阵轰响,那洞口上落下不少碎石。
无尘一半身子探入洞中,仰头看去,登时退出,朝蔡霈休喊道:“那上面有一个铁闸。”
蔡霈休闻言,噗通钻进水中,游到寒潭底部,却见下方无数铁链游走,这铁链却是自风车连接到山洞内。蔡霈休浮出水面,抹掉脸上水迹,妆容随之带下,露出本来样貌。
无尘坐在洞口,见她模样,淡笑道:“这才像样,忒乖一个女娃,偏要扮丑。”蔡霈休爬到岸上,拧着湿衣,听他一言,不觉叹道:“乱世之下,有一副好皮囊可不是喜事,尤其是女子。”
无尘皱了皱眉,若有所悟,起身道:“你下去可看到了什么?”蔡霈休指着风车道:“那洞中有机关与这风车相连,大师方才拿出的只是其中一条锁链,若我猜想无错,这风车要是遭到破坏,抑或停止周转,那洞中的铁闸就将落下,只怕再难从外面打开。”
蔡霈休忖道:“当时新济军中因是有人看出此机关构造,是故没有破坏这些风车,若如此,这也许就是天衍宫留下的退路,阿熙是不是也随其他人从这里走了,可为何新济无人看守在此?”
沉思间,无尘进入洞中,却又很快折回,对蔡霈休摇头道:“和尚看了,再往前是一条死路。”
蔡霈休疑惑不解,待她踏水走进洞中,只见石壁上生满杂草,确是无路可走。“难道我想错了?倘若水龙吟不是退路,那打开机关又有何用处?”
蔡霈休搜索半晌,直到真不见任何机括、密道,但觉万念俱灰,反身出了山洞,独自坐在潭边,望着嘎吱风车怔怔出神。
无尘吹着寒风,见天际染成墨色,不多时,片片鹅毛大雪飘落,转眼瞧蔡霈休发梢往下滴着水珠,整个人便如一具石像,全不见一点生气,不由叹道:“世间事十有**不如人意,这宫中可是有你的亲友?事已至此,不如看开些。常言道,开心是一日……”
无尘正自劝慰,忽见蔡霈休双手覆面,身躯不住颤抖,哑声道:“她,她才十六岁,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呢?”说着眼泪从掌中流下。
无尘只觉她哭得凄凉,蓦地滑过一个可怕念头,忙道:“你可不能去寻死。”蔡霈休缓缓将手放下,身子一动,落到对岸,轻声道:“我还欠大师银两,我们现下便动身去兴州城,总不会让大师白跑一趟。”
无尘听得一呆,叫道:“和尚不是这个意思。”却也发足追上去,开口道:“你银子要给,可这命也只有一条,和尚请你喝酒成不?”蔡霈休叹道:“我也不是容易轻生的人。”夹着狂风大雪,两人声音渐远。
蔡霈休出谷牵了马,神色冷然,与无尘心不在焉地聊着,才走数里,就见前方一队人马疾驰而过。蔡霈休盯着行在后方的几人,秀眉微蹙,心道:“那不是之前在城中遇见的人吗?”
却见一匹马后绑着一名女子,正是在茶社前被抓的那个妇人,他们难道没能逃走?蔡霈休正自思索,忽听无尘道:“往那边去是新济军扎在城外的营地。”
“大师不是说要请我喝酒?”蔡霈休纵身上马,“不知这军营里的酒是何滋味?”无尘一愣,道:“你是说去军营偷酒喝?”
蔡霈休正愁心中怒气无处发泄,冷笑道:“我不光要喝酒,还要大闹一场,大师去不去?”
无尘笑赞道:“你这女娃忒有胆识,这军中的酒和尚还未曾尝过,这酒和尚今日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