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言呆了呆,走上前道:“休姐姐可看清楚了?我这两年灭贼,便是一直在寻那面具的线索。”
蔡霈休侧首看她,道:“错不了,那人身形似个男子,难保不是受命于人,背后之人,恐怕早有弃黑水帮与镜平山庄的打算,今日比试看来也是有人提前布局,那人杀害一庄无辜老小,又放火烧庄,定是庄内有什么秘密,或许便与其身份有关。若不是因雨暂宿城中,我也不会知你比试一事,当时要不能先发制人,等大家赶到,飞来庄百口难辨。”
宋寄言目光一转,望向镜平山庄,低声道:“可也因我,害了他们。”蔡霈休道:“你心里要放不下,就去把幕后之人找出来,替他们报仇。”
“报仇?”宋寄言嘴唇微颤,疑惑道,“要报了仇,就能得到宽恕吗?为何姐姐不愿来见我,便是说她连报仇也不想吗?”
蔡霈休见宋寄言身子微微发抖,眼中伤心不胜,哪还有往日神采?心中也觉酸楚,握住她手,却是一片冰凉,知她心结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开,轻声道:“宋姐姐怎会恨你?她从来只怪自己不能好好与你相处,让你们姐妹离心。”
宋寄言抽出手,扭头收敛心绪,低声道:“我……我失态了,叫休姐姐见了笑话,明明现下不该想这些,先回去吧。”
蔡霈休见她疾走身影,叹了口气,心病终须自医,别人说再多也无用,她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有些事若能轻易放下,这世间也会少了许多忧戚。
距白平城一百里外的茶花镇,当地家家户户以种茶为生,出产闻名全国的“美人眉”,而要说镇上产茶最好的,却属镇上大户——夏家庄。
这“美人眉”因形似女子弯眉而得名。静澜郡主瞧着茶杯中晃动的茶水,轻抿一口,叹道:“此茶名‘美人眉’,到底是男子取名,与其大大不符。”
她身旁的侍女倒上新茶,听言笑道:“郡主何出此言?可否与奴婢说说?”静澜郡主点着茶杯,徐徐道:“这茶种在高山云雾之中,汤色浅淡,味鲜香清,取‘白鲜’‘银雾’之名最是适宜,却因‘美人’一词受人青睐,显得过于俗气。”
那侍女问道:“美人本是赞美之词,哪会俗气呢?”静澜郡主嗤笑道:“若发自真心的赞美,自然最好,少不得是有别的念头,平白让这好茶沾染俗气。”
侍女却越听越糊涂,京都亦有深受文人墨客喜爱的“君子茶”,这“君子”“美人”乃天作之配,又有哪里不同?反而“白鲜”“银雾”等词,听来也不差,但总让人觉得少些什么。
静澜郡主抬眼瞧侍女脸露茫然之色,不由摇摇头,余光瞥到从茶园奔出的侍卫,放下茶杯,起身走了过去。
那侍女忙撑伞跟上,蒙蒙细雨中,侍卫任凭雨水从脸上滑落,单膝跪下,双手举起用油布裹着的画轴,恭敬道:“禀郡主,画已找到。”身后另一名侍女将画拿过,取下粗布,送到静澜郡主面前。
静澜郡主打开画卷,眼望画上空蒙山色,孤舟倚岸,水面白雾蒸腾,群峰生翠,碧霞里现出一处宅院,喃喃说道:“春景图。”待找出山峰上隐藏的“祁乐然”三字,将画交到侍女手中,问道:“裘思澈呢?”
侍卫答:“自尽了。”静澜郡主微微一愣,挥手道:“找个地把人埋了罢。”侍卫领命带人重新进入茶园。
如今画已拿到,后续事宜也不需她盯着,静澜郡主咳嗽一声,收紧身上披风,往庄外行去。
行至后院,忽听得一阵细弱的啼哭声,静澜郡主走近几步,仔细一听,确有哭声,似从堆杂物的小房中传来,随即命人过去察看。
那人在房中一番搜寻,竟抱出一个襁褓,那哭声正是这婴儿传出。只听侍卫说这婴儿被人藏在草垛后,若不是哭出声音,也难被人察觉。
但见那婴儿此时却止了哭声,应是生下没几日,整个和小猫似的,皮肤红润透血,皱皱巴巴,双眼圆鼓鼓的凸出,开了两道眼缝,毛发疏黄,像个怪物。
静澜郡主皱了皱眉,她从未见过新生婴儿,只觉丑得离奇,不似人生的孩子,见婴儿两个鼻孔出着小气,问道:“看着病恹恹的样子,能活下来吗?”
似是要回应她问的话,那婴儿又咧嘴哭了起来,声音细细尖尖,听得让人心烦,静澜郡主正待下令把这婴儿丢弃,望了两眼,心下突然好奇这婴儿能长成什么模样,到嘴边的话一转,吩咐道:“让她把嘴闭上。”
那侍卫满脸为难,别扭地抱着这婴儿,他哪懂带孩子,求助地看向几位侍女,在场女子大多正当妙龄,不由掩嘴偷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侍女走过来,抱着看了看,说道:“大概是饿了,需得喂些奶水。”
如今又上哪去找奶水?静澜郡主瞪一眼那婴儿,想着还是扔回原处,却见那婴儿衣内滑出一块金锁。她伸手拿来一瞧,一面刻着“方”字,另一面则是“裘”字,蹙眉道:“裘思澈的孩子?”
脑中浮现进庄时,裘思澈正把一名女子推往后院,静澜郡主念头一转,把金锁塞回襁褓,对抱着婴儿的侍女笑道:“这孩子你便先养着,回宫后少不了赏赐。”
那侍女脸露喜色,连忙跪下,激动道:“多谢郡主。”
翌日,宋寄言牵马送蔡霈休出城,待把缰绳交到她手中,脸上欲言又止,只道:“休姐姐多保重,飞来庄在兴州城有一家绸缎庄,若有事找我,可去见那的杨管事。”
蔡霈休笑道:“知道了,你也要小心,身边多带些人,切勿独自行动。”宋寄言点点头,望着她道:“休姐姐要是见到柳函,替我和她问好。”蔡霈休微一沉默,道:“总能再见,有什么话,到时你当面和她说。”
宋寄言一愣,定住心神,缓缓道:“休姐姐说得是,我等你们来找我。”蔡霈休挥袖上马,见她神情不舍,便道:“当年在雪风居说好邀你去京都游玩,谁料拖到今日也未践约,幼时我娘常说,‘世上之人聚少离多,万万珍惜眼下’我初听不以为然,今次一想,倒是我无知无畏,看得过于简单。凡事要靠自己争取,若此行遇到宋姐姐,我会劝她来见你,你要寻到她的踪迹,便去找她吧,若无一人主动,许多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宋姐姐本该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莫要做让自己后悔之事。”说罢,驾马离去。
宋寄言心头一颤,怔怔站在原地,眼看蔡霈休走远,方才逐渐回神,转身对前来的宋柏道:“四叔叔,飞来庄可有姐姐的消息?”
宋柏面上一惊,随后笑道:“言儿,你是不是打算去见悦儿了?二哥后来都在暗中打听悦儿下落,他一定知晓悦儿在哪,我去写信问他。”见他转身欲走,宋寄言忙唤道:“四叔叔,此事不急,我们要先去一趟苏家。”
“对。”宋柏一拍脑门,说道,“我让人去给苏家寄拜帖,晚点写信给二哥,再让大哥把悦儿的房间收拾干净,五弟还在闭关,就不找他了。”
宋寄言摇头一笑,姐姐的房间她隔段时日都会去打扫,即便要出远门,也会吩咐侍人去做,倒无需再去仔细收拾,原来大家都在等着姐姐回去,倒显得她畏手畏脚,不够坦荡。
十一月初,蔡霈休来到春榆城,正待进城,却被守城的新济军拦下,一番盘问下来,那兵卒的眼睛总在她和马之间打量。为行走方便,她如今又经易容,作落魄男子装扮,脸上抹了烟灰,长发散开,更有几处打了死结,甚是狼狈。
蔡霈休一看便知那兵卒打着马儿主意,长发一甩,傻笑道:“军爷,我在外行走多年,落泊半生,如今患了重病,就想死在家里,烦请通融则个,这马……”话未说完,蓦地揪住胸口,接着一阵猛烈咳嗽。
旁侧另一人见此,脸色一变,一杆长枪打来,蔡霈休就势在地上滚了滚,便听那人骂道:“快走,快走,把马也牵走。”蔡霈休艰难起身,行走伛偻,涩声道:“谢军爷,谢军爷。”
牵马走出几步,就听原先的兵卒道:“那马看着就是好马,怎就这样让人走了?”那人骂道:“你看他那副样子,怕是个痨病鬼,那马你也敢碰?”
蔡霈休缓慢行在道旁,不时捂嘴咳嗽两声,明亮双眸掩在发下,偷偷观察城内情况,街上少有行人,酒楼茶肆外却蹲着不少乞丐。
忽见前方拐角处,三名男子从茶社走出,有一人手上还扯着一个妇人头发,那妇人半张脸高高肿起,四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二。那小二抹着脸上汗珠,讨饶道:“冯爷,你再宽限几日,过两日我定拿出银子。”
街上人远远瞧见此幕,俱绕道而行,茶社中有人倚着栏杆探出头来看,那称作冯爷的男子抖开手中字据,说道:“这字据是你半月前签下,今日要拿不出银两,便拿你婆娘来抵,好赖能卖几个钱去军营。”
那小二脸色大变,慌忙道:“使不得,这钱我不借了,我把银子还你们。”从怀里拿出用布抱着的碎银,道:“都,都在这了。”
那冯爷一把拿过银两,指着字据道:“这上面可写了,你还得付我们一百两的利息。”那小二跪坐在地,颤声道:“一百两,我上哪拿出一百两?”
“拿不出一百两,就拿你婆娘还。”那冯爷呸了一声,低骂道,“没那本事就别借钱,一个女人抵一百两,算是便宜你了。”
三人正要带走妇人,那妇人蓦地张口死死咬住男子手臂,男子吃痛,用力甩开妇人,嘴中咒骂道:“死贱人。”一掌往妇人脸上呼去。
蓦然间,手在半空被人点住,男子尚未回神,脸上又凭空被人狠狠抽了个嘴巴,吐出半颗碎牙。
另外三人见此情形,四下看去,只见到一个羸弱男子牵马站在路旁,当下恶狠狠地走过去。那妇人趁机跑到小二身前,将人扶起,两人赶忙转身跑了。
蔡霈休见两人跑远,暗自叹一口气,眼瞧着三人走到近前,右手收进袖中,神色畏怯,哆嗦道:“你……你们这是作何?”
“作何?”那冯爷道,“小子,方才是不是你耍了把戏?”蔡霈休看一眼三人,又似受了惊吓,垂下眸子,道:“你们挡了道,我的马儿过不去,咳咳,我什么都不知道。”
受伤那人捂嘴走了过来,不耐道:“大哥和他废什么话,这人看着就一病鬼,能玩什么把戏?那两人都跑了。”
那冯爷眯了眯眼,笑道:“你走吧。”示意三人退到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蔡霈休握着缰绳,垂头往前走了几步,身侧之人忽然发难,一阵劲风扫来。蔡霈休却不躲避,接下这掌,运功向旁飞出,倒在地上,哎哟连叫:“我就一过路的,你们怎么还打人呢?来人啊,打人了,要出人命了!”
那冯爷望着右掌,疑心消了大半,走上前,伸手拿住蔡霈休肩膀,温言道:“这路虽宽敞,小兄弟还是多看着些,毕竟不是什么路都能走的。”
蔡霈休只觉抓着肩膀的手不断用劲,势要将她肩胛骨给捏碎,脸上佯装痛苦之色,右手抓上他手腕,艰声道:“路就是拿来给人走的,哪有不能走的道理。”稍一运内力,就听一声闷响,那冯爷右臂当即弯成诡异弧度,痛得跌倒在地。
蔡霈休慌忙爬起来,嘴上说道:“他自己摔的,与我无关。”那冯爷抱臂咬牙喊道:“给我把人拿下。”
三人猛然还神,展臂围来,蔡霈休抱头寻着空隙左滚右爬,跳上钻下,不忘喊道:“欺负人啦,没有王法啊。”
三人只觉她身法异常轻捷,游鱼也似,始终拿不住人。周旋半晌,见人身形一缓,其中一人瞧准时机,忙出拳打去,却在要落招时被她跑脱,一拳实实打在了另一人脸上。
那人方知上当,极为恼怒,出拳愈重,却多打在自己人身上,蔡霈休游走在三人之间,外人看来,那三人未伤她分毫不说,竟是互相出拳狠揍起来。
蔡霈休翻身爬上马背,见三人浑打在一处,笑道:“不与你们玩了。”拉马轻喝,径向西城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