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着下了几日,东方见白时,一处农舍早早升起炊烟。到得卯辰交接之际,房门吱呀一声,却见一位女子翻着医书从内走出,那女子穿石青色衣衫,装扮素朴,一双水亮眸子紧盯手中医书,面色沉静,端的清雅秀丽。
那女子抬眼瞧见在院中扫雪的一人,轻轻一笑,道:“戚姨起得这般早,程姨呢?”
戚铃置下扫帚,取铁镐将积雪装进簸箕,手上不停道:“我见这雪堆得太厚,再不清理只怕走不了路,正好等下取些干净的存放,平日也能泡茶喝。程忆在厨房呢,你身子好些了吗?”
“也不是什么大病。”钟柳函摇摇头,走到一侧廊下,火炉上熬了药,一名弟子正认真看守。那弟子见她走来,忙起身道:“宫主。”
钟柳函软语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去用早饭吧。”那弟子迟疑片刻,又见钟柳函笑着说道:“去吧。”当下放了蒲扇,往厨房跑去。
拿书拨散雾气,钟柳函取了一侧的粗布,将药罐揭开,正待把药倒入碗中,就听戚铃道:“昨夜见你屋中深夜仍亮着灯,还是早些睡为好。”
钟柳函伸手取下另一罐药材,微微蹙眉,道:“左右睡不着,便想多看会儿书。”戚铃默然半晌,也知劝不住她,可心里总放不下,当年钟柳函得知蔡霈休身死消息,吐血昏睡多日,醒后却是完全变了个人,不哭不闹,自个在房中呆坐,也不与人说话。
几人忧心不已,最后还是程忆想了计策,拿着地图去见钟柳函,询问她该如何安置天衍宫众人,那时几人就见钟柳函死气沉沉的脸上出现松动,霎时眼眶泛红,咬紧下唇,扑簌簌落下泪来。
钟柳函身体一天天好转,暂代宫主之位,为躲避新济军搜寻,率众人一路进入深山,在这人烟稀少的村子安家落户。村中原本有人问起,众人拿出事先想好的托辞,只说是战争逃难的流民,村民会去镇上采购物品,知道外面正在打仗,可怜他们无处可去,分了村外的荒地借他们住下。
初时天衍宫众人与村民交集不多,某日村中有人昏倒在田里,恰好济世堂弟子从旁经过,一番施针,将人救醒,那人一家颇为感激,在村中口口相传,一时间,大家便知他们中有不少医生,之后村里谁家有个什么病痛都会来寻求帮助。眼看来寻医治病的人逐渐增多,钟柳函思虑许久,索性在村子不远处开设医馆,平日由济世堂弟子轮流诊察,必要时也会去村民家中看病。
李思归与江雁则带着宫中原有村民,在荒地上开垦耕种,水部与冶木堂弟子也会在闲时帮村民疏通水道,做一些引水的风车,这一年村里每家的收成较往年高出许多,两边来往和睦,村长每每见着钟柳函等人都会带笑招呼,村民对这群外乡人也渐渐放下戒心,每至节庆,还会邀请众人到村中一聚,俨然已打成一片。
待三罐药材煎出一碗药汁,钟柳函搁下医书,吹着碗中热气,小口将药喝下。望着门外白茫茫一片雪地,戚铃将簸箕内的雪提到屋外倾倒,举着铁镐开始清理盖过门槛的积雪。
忽见东面雪松下一个黑色小点往这边赶来,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中,遥遥望见戚铃,挥手喊道:“戚大夫,戚大夫。”
戚铃抬眼细看,来人不是村里的陈二娃吗?支腰回道:“陈二娃,你娘的药吃完了?”陈二娃戴着头巾,呼哧呼哧往这边赶,奈何积雪深处已漫过他膝盖,行动十分艰难。
戚铃见状,身子一跃,落到他身后,倏地抓住他后襟,带人脱出雪地,眨眼到了医馆前。
陈二娃只觉眼前一花,人便已飞出几丈,怔怔地道:“戚大夫好功夫。”院中钟柳函听到动静,移步走出,问道:“生了何事?”
陈二娃登时还神,见着钟柳函,急切道:“柳大夫,我婶子要生了,你去看看吧。”
钟柳函蹙眉道:“稳婆不是已在你叔家?”陈二娃婶子算日子也是在这几日临产,怕大雪封山,她家还早早去镇上请了稳婆来家里住着,难道生了变故?
“稳婆在的。”陈二娃神色一变,为难道,“本来昨夜我婶子就在待产,可听说先是胎位不正,挨到今早,稳婆又出来说我婶子怀的是双胎,说我婶子她,她有血崩之兆。我叔没了法儿,你神通广大,便去救救我婶子吧。”
钟柳函叹道:“可我也没接生过孩子。”“这可怎么办啊?”陈二娃闻言,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戚铃听得大皱眉头,拉着钟柳函走到一边,悄声道:“这事我们管不了,不说接生有多耗费精力,你如今身子太弱,根本扛不住,再有怀双胎大多被他们视为不祥之征,稍不留神孕妇孩子都得死,我们才在此地安定下来,若是背上几条人命,到时唯有离开。我看那稳婆也是怕担事,大概人已想甩手跑了,不然怎么也轮不到来医馆找大夫。”
钟柳函面露犹豫,她虽在医书上看过如何接生,可确未真的帮人接生过孩子,低低叹一口气,回身看向陈二娃。陈二娃见她目光转来,欣忻道:“柳大夫,你要去救我婶子了?”
钟柳函被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面却包含了太多情绪,避开其视线,轻声道:“抱歉,我救不了你婶子,你回去吧。”
陈二娃瘪了瘪嘴,又有大颗眼泪掉落,戚铃瞥见程忆往这边走来,将钟柳函推进门内,扬声道:“这事我来处理,你身体还未大好,别着凉了。”
“怎么了?叫你们吃饭,迟迟未见人。”程忆见钟柳函脸上掠过一丝忧伤,不由心中疑惑。
钟柳函叹道:“无事,戚姨能应付。”程忆哦了一声,随她往屋里走,问道:“怎不多加件衣服?”
两人回到屋中,程忆给炉里又添了些炭,扭头一瞧,钟柳函虽手里举着汤匙,视线却不时向外面飘去,心绪全不在此。
过了一会儿,戚铃抖着积雪进来,钟柳函登时起身,急道:“怎么样?”戚铃捡近处坐下,并未动筷,轻声道:“安慰了几句,把人送走了。”
钟柳函缓缓回座,但觉一口气盘桓在胸中,咽也不是,吐之亦不甚畅快,眉眼间含着忧愁。
戚铃与程忆二人也未做声,沉默半晌,钟柳函忽道:“戚姨,我想试试,我学医十余年为的便是治病救人,要是对上门的病患避而不治,我心里过意不去,今后也不想行医了。”
程忆问道:“有人上门求医?”戚铃幽幽一叹,道:“王家那婶子怀的双胎,说是有血崩之兆,找我们救人。”程忆愣了愣,蹙眉道:“我原先见她肚子比常人大上许多,便担心是双胎,可诊脉之后却只感到一个胎心跳动,莫非……”
钟柳函俏脸发白,惊道:“难道有一个死胎?可怀了这么久,并未见何异样。”程忆摇头道:“许是另一个气息过于微弱,只怕生下来也难以存活。”
“戚姨,你帮我把药柜里的参药取来,还来得及。”钟柳函起身跑进房内,将柜中的几瓶药取出,等收拾好药箱,戚铃已拿来一小包参片。
戚铃迟疑道:“你可想好了,这参片本是给你养身子用,要之后人没救下……”钟柳函道:“总得试了才知,医生本就是从鬼差手中抢人,要是一味遇事胆怯,何谈救人?”戚铃心头一震,咬牙道:“好,大不了离开这个地方,我陪你去。”
在二人动身之际,程忆喊道:“我与你们一起去。”转身吩咐弟子看好医馆,拿下大氅追了出去。此时屋外雪又徐徐落下,程忆拿大氅裹紧钟柳函,望着深厚积雪,说道:“我背你去,陈二娃想来还未走远。”
戚、程两人飞奔而出,半道便遇上陈二娃,戚铃落下高树,拎起人就走,陈二娃惊叫出声,就听钟柳函道:“不要怕,我们现下过去看你婶子。”
四人一刻钟后落到王家门前,陈二娃冲去拍门,对里面人喊道:“三叔,我把柳大夫带来了!”就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打开门,见是她们,脸色稍缓,急忙将人迎进,哑声道:“几位大夫快请进。”
钟柳函走入院中,却见此处已聚集不少人,竟连村长也来了。钟柳函皱眉道:“孕妇情况如何?”众人一听,涌到她眼前开始七嘴八舌地陈说。
钟柳函叹了口气,正待挤过众人,忽见屋门打开,稳婆双手沾血地跑出来,着急道:“大夫来了吗?人要撑不住了。”
钟柳函一惊,伸手推开众人,道:“我是大夫。”说完解下身上大氅,跑进房中。
程忆与戚铃对视一眼,戚铃拿着药箱跟了进去,程忆把门一关,将众人拦在屋外,又叫村长把人往堂屋带去。
钟柳函步入屋内,就见两名中年妇人撑扶着孕妇,床侧已摆了满满一盆血水,那孕妇面上毫无气色,神志已然恍惚。钟柳函神情凝重,捉手把过脉后,暗暗松一口气,叫戚铃点住孕妇身上几处穴位,打开药箱取药粉倒入碗中,冲热水调出一碗深色药汁,让一名妇人给孕妇服下,又使银针扎上孔最、隐白、气海三穴。
不多时,稳婆盯着产门,喜道:“血止住了。”钟柳函取下银针,按摩着孕妇身上穴位,却见一缕黑气绕在孕妇眉心,忙又让戚铃拿参片给孕妇含下。
眼见孕妇缓缓睁眼,众人俱是露出笑意,稳婆伸手进产门,扶正胎位,大声道:“夫人再用点力,孩子头要出来了。”
钟柳函退到旁侧,已是出了一身虚汗,脚步一晃,忙伸手扶住桌脚,忽听得婴儿啼哭声,脸上虚弱一笑。
戚铃见钟柳函几欲倒地,心下不胜担忧,奈何一名妇人去接稳婆手中婴儿,只能由她先撑住孕妇,却是一时走不开,目光凝在她身上,低声道:“我把程忆叫进来。”
钟柳函尽力支起身体,拒绝道:“还有一个孩子,不能惊扰大人。”戚铃柔声道:“那你先坐会儿,别勉强自己。”却听稳婆惊道:“这,这是个死胎。”
就见她手上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双眼紧闭,一动未动,血肉淋漓。钟柳函缓缓走上几步,手指触碰小小身体,从颈项抚到心口,确是感受不到生机,深吸了口气,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钟柳函怔怔收回手,眸中滚泪,摇了摇头。稳婆叹息一声,正待将婴儿包上,突然间,钟柳函瞧见有一丝微弱的气在婴儿体内游走,她的“勘心法”始终无法相到常人之气,今日却接连在孕妇和婴儿身上看见了气,那婴儿明明已无心跳,却有气在体内,说不定……
钟柳函心中念头百转,叫道:“等一下。”走上前接过稳婆手中婴儿,将手按在颈部,蓦地将婴儿整个倒转过来,一手抓着婴儿,一手拍其脚心。
稳婆大惊失色,叫道:“哎哟,这,这是作何?”谁知那婴儿小嘴一张,咳出许多粘稠之物,随后细细哭出声来。
稳婆脸上大喜,眯眼赞道:“姑娘真是神仙下凡。”当下抱着婴儿去一旁清洗,再用被子包上,留下一名妇人照看昏睡过去的陈氏,带着先前的婴儿一起送到堂屋那边。
戚铃眼见钟柳函瘫软在地,几步赶去搀扶,钟柳函却已失了浑身气力,嘴唇微张,看着手中血污,艰难起身,眨眼道:“我头有些晕,戚姨你扶我过去歇一歇。”
戚铃小心扶着人坐下,程忆赶进来,瞧一眼躺在床上的陈氏,又瞧钟柳函面色欠佳,不由心内一紧,走过去道:“犯病了?”钟柳函抬眸一笑,细语道:“不碍事,耗费了些心神,头晕而已。”
“怎么会无事?”程忆气得双手捏住她脸颊,狠狠道:“再逞强我饶不了你。”戚铃道:“人救了,孩子也生了,我们先回医馆,再给柳函好好看看。”
程忆点头应下,背上药箱,又把大氅给钟柳函披上,两人带着她出了屋。但见陈二娃蹲在堂屋外,见三人出屋,跑上前来,伤心道:“大家要把妹妹送走。”
三人听言脸色俱变,钟柳函咳嗽两声,问道:“为什么?”陈二娃道:“他们说双胎不好养活,是祸患,要把体弱的那个妹妹送走。”
就听堂屋中,一个男人声音道:“先前你家就生了一胎女儿,这回倒好,竟是双胎,非不是大祸临头,怎连双胎都是女儿?若不送走一个,怕要祸及村里。”又有一个男子道:“是啊,外面如今在打仗,你和弟妹总要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女儿以后嫁人也是进了夫家,送走一个日子过起来轻松些。”
“都是女人生的孩子,是女是男又有何分别?”
钟柳函在门外听了一阵,但觉大受震撼,忍不住走了进去,她声音不大,却让屋中的人纷纷看向她,似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言论,众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眼神中透着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