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霈休听得皱眉,看她一眼,温言道:“你没做错什么,莫要这般说自己。”
宋寄言侧首看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扯上她衣袖,嗫嚅着道:“休姐姐不怪我们吗?若不是我爹,你就不会掉崖,手也不会受伤。”
“与你们无关。”蔡霈休笑笑,拍着她手道,“我这左臂只是暂时不能动,师父已告知我一位前辈高人所在,那位前辈能治好这伤,等找到钟柳函,我带她一起过去。”
宋寄言听着隐隐觉得古怪,只一瞬,便被喜悦掩盖,吸鼻道:“太好了,我还怕,还怕留下痼疾,能再见到休姐姐,太好了。”说着,眼泪不断落下。
蔡霈休搜了搜衣袖,却未找到手帕,想起自己这几日都在赶路,倒不似从前会在身上备下这些物什,只得作罢,又瞧她哭得过于伤心,忽生一计,伸着衣袖到她眼前,故作为难道:“手帕没带,只有这衣袖,借你擦擦。”
宋寄言睁着泪眼,抬头见她神情,破涕一笑,倒真捉着她衣袖擦起了眼泪,嘴中含糊道:“走江湖的人哪还顾这些。”擦净眼泪,又道:“休姐姐的剑还在苏家,可否要我让人带出来给休姐姐?”
蔡霈休一愣,不由双眸一亮,喜道:“你们找到了清一剑?”宋寄言颔首道:“当日听到临柏崖的响声,我们便赶了过去,可惜没能杀左冷仟,替休姐姐报仇,苏二叔将清一剑带回了苏家。”
蔡霈休起身道:“我料到杀不死他,那时情况紧急,我一心想要报仇,只好将他引开,如今想来,实非智举。时下两国交战,左冷仟想必会在战场出现,我与他总有一战。”
宋寄言双拳握紧,担忧道:“左冷仟当时身受重伤,可有个老和尚与一个怪女人护着他,我与那怪女人过招,她竟也懂操纵气,我武功不敌她,最后只能任他们离去,休姐姐要对付左冷仟,恐怕会与他们碰上。”
蔡霈休听她所言,想到秦素玉,问道:“那女子可是一身红衣,手上戴腕钏,武器是一支玉箫?”宋寄言点头道:“不错,休姐姐见过她?”
蔡霈休叹一口气,转头看着她道:“她是南疆毒派的人,名秦素玉,南疆毒派与新济朝廷勾结,与左冷仟自然是一起的。”
宋寄言自继任飞来庄庄主之位,对南疆也是有所耳闻,不由心往下沉,蹙眉道:“当时还有一名男子,秦素玉欲对我下毒手,被他识破救了我一命,那男子看着不是坏人,但又任秦素玉打骂,怪异得紧。”
蔡霈休双眉一扬,猜到她口中之人,哂然道:“那男子是南疆医派的音绝秦音,嗯,两人却有些纠葛。”
宋寄言心里想着,原来他们是一家人,叹道:“如此说来,南疆武功实属非凡,他二人皆能运气,放在习国,也罕逢敌手。”
“这也不然。”蔡霈休笑道,“许是南疆修习功法不同,重在养气一道,只说这运气,你如今不也能做到?再有柳家勘心法,却是以相气为主。武学之道,实为万宗同源,九九归一,要再遇上,你未必斗不过秦素玉。”
宋寄言听得此言,目光凝在她脸上,心中亦是激动起来,迟疑道:“真,真的可以吗?”
她当日与秦素玉交手,方知二人差的何止一星半点儿,往前的自己实在不成样子,只顾自个伤心赌气,却未在武学上多用心思,更是在习得饮水剑法后沾沾自喜,生生浪费多少年月,姐姐看到她这般,生气斥责也是应该,何况飞雪剑本就不是她的。
宋寄言眼眸一垂,将飞雪剑横在身前,指尖轻触剑柄,神情落寞。蔡霈休见状,暗暗叹息,宽袖一撩,右手伸到她眼前,笑道:“高手之间,武功之外,从来比的都是心性和气度,你既有一战之力,还怕不能胜她?”
宋寄言初听此番言论,双唇微张,脸上若有所思,她因输给秦素玉一次,心里就总以为自己不如她,即便之后武功如何进步,也依然过不去心中设的那一座高山,被自己想的桎梏所困,要真再与秦素玉对上,必先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更谈何输赢?
宋寄言面露恍然,握住蔡霈休的手缓缓起身,道:“休姐姐,我明白了,我好傻,这些道理我始终想不通,反把自己困在里面。”
蔡霈休微微一笑:“人总有想不明白的事,说不定换个角度,就会有新的感悟,一些事一辈子也未必想得明白。镜平山庄的人并不是你所害,莫为此太过自责,令自己深陷其中,不得自拔,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宋寄言点了点头,却仍觉几分感伤,咬唇一想,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有一事我不敢与旁人说,可压在心里又太难受,今日再见休姐姐,我想和你商量,可以吗?”
蔡霈休知她憋得狠了,若无法发泄出来,必会憋成心病,就如当初的自己。想到此,轻笑道:“好啊,我听着。”
秋雨已歇,微风吹起一湖褶子,苍山挂着灰云,飞鸟郁咿,欢嘻林间,东边天际显出光彩。
两人站立良久,蔡霈休双眉紧锁,眸中闪过讶异、愤怒,最后却是无奈。
原来宋鹤与五里庄早有联络,那时她查得的五里庄送给飞来庄的银两确为不义之财。五里庄在甘陵涝灾之时,囤积大量粮食,每日限制出售,引发哄抢,致许多村镇百姓为抢粮食大打出手,多数人即使连夜苦等,也不能保证买到粮食,因此饿死了不少人。涝灾后,五里庄开仓售粮,有意抬高粮价,那时粮食紧缺,百姓虽有怨声,却也不得不拿出更多的钱换取粮食。
蔡霈休听到此时,心中气愤难抑,只恨那时自己只顾着官银一案,却未想到这些,若能及时发觉,便不会让这么多人受苦。
而之后宋寄言说的另一件事,则让蔡霈休大为震惊。
那时她在金河寨想抓的戴面具之人,却也与五里庄有牵扯,比武大会那日,群雄抓了五里庄主仆一众,苍松派掌门却发现裘思澈拿出的四季图并非真品,众人一怒之下在庄上四处搜寻,四季图未寻到,却找出许多奇怪面具,宋寄言回庄时,恰逢静澜郡主率兵到达庄上。
各门派很快便被朝廷控制,静澜郡主先命人将裘思宇押了上来,眼睛一瞥,捡起丢在地上的面具,对着脸摆弄一番,随即满脸嫌恶地扔到一旁,又让人数了五里庄近年来所行恶事,更有通敌叛国此等大罪。宋寄言仔细瞧看那面具,却觉格外熟悉,思索半晌,想到在金河寨时,见过蔡霈休让黄有力画的面具图,因其长相过于丑陋灵怪,记忆犹新,知这面具上所画形象为魃。
这时,裘思宇嚷着自己知晓四季图所在,只求静澜郡主饶他一命。静澜郡主倒真派人随他去取图,等裘思宇将图奉上,静澜郡主展开一瞧,却是笑着看向裘迟,手一挥,裘思宇的脑袋便滚到了女眷中,一时尖叫声此起彼伏。
宋寄言被顾游与苏锦庭护着站在旁侧,见那大刀落下,鲜血飞溅而起,脸色刷白,颤抖着捂住口鼻,顾逸亦看得皱眉偏头,拍着宋寄言肩膀,以期给她安慰。
静澜郡主将手中空白画卷扔到裘迟脚边,招来身后的侍卫低声说几句话,侍卫神情肃然,大步走向女眷,将一名穿着朴素的妇人抓了出来。
裘思澈当即喊一声:“娘。”只听静澜郡主笑道:“听闻裘庄主共有四房妻妾,这大夫人死得早,剩下三位夫人现下都在场。这样吧,乖乖把画交了,便不杀你们,若不交,就从二夫人开始,先卸胳膊,再是腿,之后就是脑袋。”
侍卫提起那二夫人胳膊,大刀架上,那二夫人脸色惨白,双目流着泪,怯怯地望向裘迟与裘思澈二人。
“爹,你救救娘吧。”裘思澈脸色焦急,望望母亲,又转头看向身侧的父亲,见他神情自若,闭目不语,心中升起一阵绝望,转头对静澜郡主跪下:“郡主,求你放过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放过她。”
裘思澈不停磕头,女眷那边哭作一团,庭中武林各派初时虽也想抓住裘迟问罪,但并未想杀无辜之人,见此情形,多数心中不忍,却也无人开口为其求情。
宋寄言看着那二夫人,不由想到死去的母亲,忍不住出声道:“还请郡主放过她们。”众人一惊,视线聚于她身上。
静澜郡主打量她一眼,哦了一声,微笑道:“这位姐姐何以为他们求情?”顾逸低声道:“宋寄言,你……”宋寄言摇摇头,咽了口唾沫,走上前拱手道:“民女飞来庄宋寄言,见过静澜郡主。”
听她说到飞来庄,静澜郡主不免多看几眼,疑道:“那倒怪了,飞来庄与五里庄多有联络,这通敌一事亦脱不了嫌疑,你不趁此时机撇清干系,还为其求情,就不怕朝廷问罪下来?”
宋寄言脸色微变,心头突突直跳,垂眸道:“郡主尽可去查,若有飞来庄叛国证据,民女无话可说。只是民女此次求情全是一人之念,与飞来庄并无干系。”
静澜郡主道:“裘迟害死你父亲,你不恨他,还要为她们求情?”宋寄言苦笑道:“不恨是假,可其她人总是无辜,人人都有母亲,郡主拿人母亲性命相要挟,未免失了皇家风范。”
此言一出,众人不觉大惊,宋寄言这话说得过于冒犯,可治大不敬之罪,稍一不慎,便是人头落地。顾逸心里着急,只觉得宋寄言受父亲身死、姐姐离去的打击太大,全不把性命看在眼里,真的是疯了。
正当众人紧张之际,静澜郡主却是轻笑出声,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有趣的人,这次便恕你无罪,你倒说说,该如何处置五里庄之人。”
宋寄言一愣,想了想,摇头道:“民女不懂这些,只求郡主要杀她们也给个痛快。”
“那你呢?”静澜郡主问道,“此次因你们飞来庄,各派死了不少人,倘若问罪下来,又当如何?”
宋寄言环视众人,飞雪剑拔出,抵在颈项,朗声道:“家父已故,今日起,我便是飞来庄新任庄主,各派遭逢此难,全因我飞来庄受人蒙骗,亦有不可推脱之责,我身为庄主,自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宋寄言!”顾逸惊呼出声,顾游与苏锦庭亦是变了脸色,便要纵身阻拦。宋寄言长剑一挥,垂腰长发齐肩割下,三千青丝落了满地,剑在右掌一划,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宋寄言双膝跪地,握住一缕头发,背部挺直,双眸亮如星辰,道:“民女以此发此血为父抵过,飞来庄从此再不参与江湖之争,若诸位日后有难,飞来庄愿效犬马之劳,若有来寻仇者,亦按江湖规矩下书比试,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顾逸咬咬牙,趁顾笙不备,冲到宋寄言身前,向四下躬身行礼,挥袍跪在她身旁。宋寄言蹙眉道:“你过来作甚?”顾逸低声道:“你在雪风居救过我一命,如今恩人有事,我岂能坐视不理?两个人跪总比一个人跪着好。”宋寄言眼中漫起水雾,扭头看向别处。
静澜郡主笑了笑,示意侍卫放下二夫人,对各派道:“诸位对此可有异议?”宋寄言削发达志,各派想着宋鹤既已身死,飞来庄今后的地位只会一落千丈,一群人再迁怒人家一个姑娘,传出去说他们以多欺少,反而失了颜面,因此无人出言抗议。
之后,静澜郡主放过几位夫人,正待逼问裘迟,裘迟却先开口说愿交出四季图,因他身上有伤,便由裘思澈搀扶领路带人去密室取画。静澜郡主在庭中等候多时,等侍卫跑回来,却说裘迟和裘思澈从密道逃了,静澜郡主当即下令追捕。
不料裘思澈却也是习武之人,裘迟与他分头向两个方向逃跑,抓住裘迟时,四季图并不在他身上,而裘思澈早已去远。
后来宋寄言回到飞来庄,正式继任庄主之位,某一日,她重回石室,在里面寻到一处藏好的机关,而之中摆放一副魃的面具,并有飞来庄近年的收支账簿,这时宋寄言才知,金河寨每年劫得的银两,多半运去了五里庄,而五里庄控制的贼寇并不止一处,五里庄既与新济勾结,那银两最后到谁手中,自然不用多说,宋寄言不知父亲是否知晓此事,一想到自己饮食起居用的或许都是从别人那掠来的血银,便觉阵阵反胃,寝食难安。
蔡霈休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是故你把银钱全拿去做善事,还四处灭山贼?”宋寄言道:“我心中有愧,爹做了那么多错事,我总要替他赎清罪业,还好从前姐姐并不知此事,不然定要以死谢罪,我过惯了安逸日子,没胆去赴死,总想着姐姐要是回来,至少让我还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飞来庄。”
蔡霈休叹道:“你何苦如此逼自己,这一切错不在你,顾逸对你又并非无情,不能将自己的一生和死物绑在一起。”
“休姐姐呢?”宋寄言抬眸道,“休姐姐就没有牵挂或是必须做的事吗?”两人四目相对,蔡霈休道:“有。”
宋寄言笑道:“那休姐姐便不要劝我。”蔡霈休一愣,随即甩着拂尘,摇头走在前,宋寄言抿了抿唇,默默跟在后面。
“旱魃所过,赤地千里。”蔡霈休面色微冷,“方才我在庄上看见一人戴着那面具,幕后主使,想来另有其人。”
收一下前面的伏笔,我觉得幕后主使这东西很好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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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旱魃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