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只见宋寄言蹙眉道:“你们辱我母亲、姐姐,我本不欲追究,方庄主如今又说我飞来庄取财无道,这颠倒是非的本事,晚辈犹不能及。”
人群中亦有人说道:“飞来庄的善行有目共睹,黑水帮抢占水道,强征行船费,镜平山庄与灵虚派更是助其为恶,谁善谁恶,明眼人都清楚。”众人一听,也觉有理,纷纷出言附和,相信飞来庄及宋庄主为人。
蔡霈休听得皱眉,打量一眼宋寄言,见她神色如常,心里却是想着当初元三查到的那本账目,也不知此事她是否知晓?
就听方儒海笑道:“既如此,宋庄主可敢对天起誓,飞来庄始终坚守正道,未做害人之事,未行不义之举?”宋柏不由怒道:“若不是你镜平山庄阻拦,哪能留黑水帮至今日?你们自己做了龌龊事,却要以己度人,以为人人与你一般可恨。既输掉比试,这誓我看也不用立,趁早了却,少听你在此风言风语为好。”
“好。”宋寄言略一默然,抬手道,“黑水帮今日非除不可,我自问心无愧,立誓倒也无妨,待我立誓之后,还情方庄主为之前辱我飞来庄一事赔过。”宋柏急道:“言儿。”宋寄言摇摇头,态度坚决。
方儒海神色微变,苦笑道:“也罢,或许你真不知那事,也请宋庄主放过我庄上的女眷仆人,此事由老夫一人承担。”
宋寄言点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虽贪财为恶,但我查过,你庄上亲人仆从却并不知此事,我自不会为难他们。”当下便要举手起誓。
忽听湖心大船上锣鼓声响起,伴有嘈杂人声,庞乌脸色大变,冲到湖岸,指着一处,颤声道:“起……起火了,庄主,山庄那边烧了。”
众人定睛望去,镜平湖对岸山林中,升起数道黑烟,隐约可见跳动火光。先时众人目光都聚于宋寄言与方儒海二人身上,却是无人察觉对岸情况。方儒海神情一变,也不顾伤势,奋力奔到湖边,张口直直盯着熏天黑烟。
不多时,便见薄雾散开,大船上放下一只小船,自湖心快速划来,眼见离湖岸愈近,众人俱赶到岸边观望,蔡霈休与飞来庄等人也随后走去。船上人划桨急切,秋风倏过,不禁一个踉跄,险些翻落水中,有几人出声喊道:“当心!”
待小船划到近前,那人胸口起伏,喘息不止,庞乌跳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那人扯袖抹汗,爬到岸上,瞧见方儒海,不由惊呼:“方庄主何以受了如此重伤?”方儒海喝道:“庄上出了何事?”那人经此一吓,愣愣地道:“不知怎的起了大火,我等见情势不妙,特来告知。”
方儒海却是拉着那人跳上小船,催促道:“快,快带我去对岸。”那人未得歇息,只觉嗓子里冒着火气,心中叫苦不迭,也只能认命划船。
众人愣神之际,蔡霈休望着不远处停靠的四只小船,是先前方儒海等人来时所乘,侧首向宋寄言低声道:“这里面我瞧着有些古怪,我们先跟过去。”
宋寄言点点头,四人便跳上两只小船,紧紧追去。
众人见此,猛地回神,陡然喧哗一片,叫嚷着去抢剩余两只小船。庞乌以一身蛮力独占一船,另一只船上却是挤满了五人,那五人争执不休,扭打间,船身摇晃,荡起湖水,最后船身摆动越发激烈,五人扭作一团,力往一端倾斜,落了个人仰船翻。
好容易将船划到对岸,方儒海慌忙望山庄奔去,不过一会儿,蔡霈休与宋寄言赶到,此处已可窥见林中情况,烈焰焚林,吹来炎风,火势急速蔓延。四人施展轻功,寻路追赶,转眼就见立在溪水边白墙灰瓦的大庄子。
蔡霈休瞧着庄内情形,呼吸一窒,催掌打开掉落火枝,纵身跳入火中。宋寄言急道:“休姐姐。”便要跟上,被宋柏及时按住,眼神示意她看向左侧,就见方儒海跪在墙下,怀里抱着一个血人。
那血人见着方儒海,双目涌出泪水,嘴巴一张,不断流出鲜血,低声道:“庄主,老夫人去了。”
方儒海死死抓住那人双肩,目光冷厉,沉声道:“你再说一遍,究竟怎么回事?”那人哭道:“有一群黑衣人突然闯入庄上,话也不说便出手杀人,我未被刺中要害,捡了一命,等醒来时,大家全都死了。当时庄上燃起大火,老夫人……老夫人死在前庭,小人,小人钻狗洞才得以活着出来。”那人说完话,登时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方儒海放开那人,身子一晃,蓦地喷出一口鲜血,转头阴沉地看着宋寄言,目透怨毒之色,厉声道:“宋寄言!你要杀便朝老夫一人来,为何连庄上的人都不放过?”
眼见他咄咄逼人,宋柏与凌岳同时抢出,拦在宋寄言身前。凌岳骂道:“老匹夫,爷爷我忍你很久了。比试之时,飞来庄的人俱已在场,谁没事去烧你庄子,我们庄主前面也说过不殃及无辜,你三番四次污蔑飞来庄,真该先前就一招结果了你。”
方儒海啐一口血沫,高叫道:“人都没了,已是死无对证,难保你飞来庄不是背后使阴,让人埋伏在此。对,你们不肯上船,非让我们去岸上商谈,便是有意诱开众人视线,待杀死庄上所有人,再一把火放了毁尸灭迹。你们此次前来,只带了十几人,若无后招,怎敢赴约?”
凌岳越听越气,正待开口,宋寄言上前道:“镜平山庄生此变故,并非我所愿,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万不敢违背江湖道义,此行赴约只带十余人来,也是相信方庄主为人,若我想杀死镜平山庄所有人,大可直接带人前来,又何必与方庄主立下比试,多此一举?”
方儒海道:“宋鹤忘恩负义,杀友夺妻,又伙同五里庄敛取不义之财,对外却伪装成高洁正直之士,呸!说什么为情所困,不就是看准你娘乃飞来庄独女,起了吃绝户的念头。如今看来真是报应,余下两个后人全为外姓,飞来庄早已名存实亡。”
“你闭嘴!”宋寄言脸色惨白,铮地抽出飞雪剑,身子因盛怒而不住颤抖,咬牙道,“你凭什么说她们?你想死是吧,好,我给你个痛快。”
方儒海双眼一闭,竟垂手等死,剑尖方刺进他身体,猛听得一声呼喊:“住手。”转眼一瞧,一人立在墙头,正是蔡霈休。
蔡霈休适才冲入庄内,奔波于各屋舍之间,以期寻到一些线索。举目四顾,浓烟弥散,烈火不熄,空气中散着尸体的焦臭味。忽听后方响起动静,运功疾奔过去,却见一道身影跳上屋顶,正欲逃离。
此时再追已是不及,蔡霈休运足气势,大喝道:“看招。”却如晴天一道霹雳,震得那人身形一滞,猛然回头察看,见着立在院中的蔡霈休,忽觉上当,衣摆一荡,落进林中。
蔡霈休秀眉微蹙,方才那人转身之际,脸上却是戴一副青脸红纹,张着一口獠牙的恶鬼面具。正自思索,灼浪扑来,就听一声爆鸣,火柱滚落旁侧,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郡主可不想见你死在此地。”火光中,一人举着弩箭走来。
蔡霈休看清黑衣男子面容,知是从皇城出来便一直跟她的那人,忽地笑道:“阁下总算肯露面一见。”
那男子微愣,收起弓弩,冷冷道:“天大地大,任你而去,这不该管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妙。”说罢隐入烟雾之中。
暗卫一旦现身,便须归去复命,不能再行跟踪。蔡霈休冒险一试,倒也看明白皇上和静澜郡主用意,无非想让她老实安分,最好隐姓埋名过完此生。可惜事不由己,身不由人,尚有几件事她必须去做。
拂去衣上余灰,蔡霈休反身去找宋寄言几人,方出了庄子,就见宋寄言一把剑刺进方儒海体内,当下出声阻拦。
宋寄言听她声音,收回几分神志,所幸只刺入一寸,正欲抽剑,忽见方儒海双目一张,双手扣住她手腕,长剑透胸而过。
宋寄言心神一震,颤声道:“方,方庄主,你这是……”方儒海哈哈大笑,蓦地死死瞪住宋寄言,凄声叫道:“即便此事真不是你所为,他们也是因你而死,是你害死了他们,我们在下面等你……在下面等你……”
此时,庞乌带黑水帮众人从林中跑到溪边,瞧见庄前这幕,俱是一惊。庞乌喝道:“飞来庄杀人灭庄,不能叫他们跑了。”
蔡霈休眼见一群人呼啦啦冲来,心中越发觉得古怪,瞥到远处湖岸有小船靠近,当下愤然道:“黑水帮为祸一方,方庄主自思己过,已然认罪抵命,尔等还不束手就擒?”随即抢过宋寄言手中飞雪剑,抽离方儒海身体,带出一地鲜血。
她这声铿锵有力,又有意拖长,凭借内力响彻数里,正待上岸的几人也已听见,急忙循声赶来。
蔡霈休握紧飞雪剑,将方儒海尸首丢到阶下,挥剑道:“若再敢上前,便是死。”庞乌蹲在方儒海尸首前,伸手将其双眼合上,起身抽出大刀,骂道:“他爷爷的,飞来庄无耻下流,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只有四人,都给我上。”
蔡霈休对身侧三人低声道:“全部杀了,一个不留。”宋柏与凌岳当即领会她用意,此事若被人传出去,对飞来庄百害无一利,万不能让这些人混淆是非,毁了宋寄言与飞来庄名声。
转眼见宋寄言神不守舍模样,蔡霈休叹道:“既是来铲灭恶人,便无需介怀。”宋寄言缓缓点头,强打起精神,取下软剑,随她杀了下去。
待其余人摸来时,黑水帮的人已被四人杀尽,只余庞乌一人。他身上多处剑伤,撑着口气转身便跑,蔡霈休将剑掷出,插上背心,见人摇摇晃晃地倒下,走上前取下长剑,伸手探过心脉,方缓了神色。
庄上火势已渐弱下,围观比试的一群人由对岸赶来,见着一地尸体,虽面露不忍,却仍拍手称快,赞飞来庄为民除害,不失江湖侠义。众人助其扑灭火势,陆续又与宋寄言见礼作别,或神情激动,或摇头叹息,转瞬便已散去。
热闹过后,只余一地狼藉。宋寄言瞧着烧得焦黑的木柱,上面仍飘着几缕灰烟,蓦地面无血色,往庄外去了。
蔡霈休微微皱眉,展身追出。宋柏与凌岳相视一顾,便领着庄客继续料理镜平山庄后事。
蔡霈休追出山林,便见远处湖岸,宋寄言抱膝坐在一块大石上,身影伶仃。
蔡霈休走上前,有意发出细微声响,宋寄言听得动静,扭头一看,脸颊上却已挂了一滴泪水,见是她来,又转过头去。
蔡霈休远望群山,不由叹道:“湖山相影对,云水自静流。”宋寄言沉默半晌,幽幽说道:“庄上的人,不是我杀的。”
“我明白。”蔡霈休柔声道,“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宋寄言双眼霎时模糊起来,盯着湖面,咬唇道:“我爹做了好多错事,他害了姐姐的父亲,害得许多人无家可归,我看到了娘的信,娘想把飞雪剑留给姐姐,可爹却把剑给了我,还让姐姐与裘思宇成亲。我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下来,我得到的本该都是姐姐的,若是没有我,姐姐就有娘爹的宠爱,是人人羡慕的飞来庄小姐,她们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被人耻笑、侮辱。
“娘和姐姐,还有周景和,她们都好无辜,好可怜。可造成这一切的人却是我爹,爹是小偷,我也是小偷,我们偷走了姐姐她们的人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姐姐走了,飞来庄不能没有人守着,我跟顾逸说想退了我们这门婚事,顾逸不愿意,我就把他气走,我想等姐姐回来,我要把飞来庄还给她。”
蔡霈休叹了口气,上一辈的恩怨总是牵累到子孙后辈头上,她却也没法子解开姐妹俩的心结,只问道:“若宋姐姐一辈子不回来呢?”
“那我便一辈子不成亲,守着飞来庄。”宋寄言抹了眼泪,侧首看着蔡霈休,道,“休姐姐呢?我们在崖下找了几天,我怕大家找的不仔细,翻遍了崖下所有山石草木,可还是没有找到,秀苒哭了好久,之后每月我们也会派人去崖下寻你。”
蔡霈休坐在她身侧,轻声道:“我被我师父救下,当时受伤严重,花了些日子恢复,后来重新练功,半月前才回京都。”
宋寄言道:“为何不回苏家一趟?苏夫人他们都很想你。”蔡霈休叹道:“暂时回不去,出京都后一直有人跟着我,若不是方才在庄上把人逼出来,现下也不能和你坐着说这些。”
宋寄言思索片刻,道:“那休姐姐能不能写一封信,我让人带去苏家,只让大家知道你平安无事,不声张出来。”
蔡霈休想到母亲,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我准备去天衍宫。”
宋寄言一愣,道:“休姐姐,天衍宫的事,你知道了吗?”蔡霈休苦笑道:“知道,就是知道才必须过去,就算是死,也得让我见到尸体吧。”
宋寄言叹道:“我也曾派人去查过,只说天衍宫被毁坏一空,也不知柳函是否逃了出来?休姐姐要想过去,需经过两军交战之地,千万小心。”
蔡霈休点点头,心念一转,蹙眉道:“当时方儒海让你发誓,你怎能应下?”宋寄言凄然道:“我早已是罪人,还怕万劫不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