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霈休本无意争斗,却又看不过宋寄言受人欺凌,她不知宋寄言是否有以一敌二把握,但瞧少年伫立身影,让她不禁想到钟柳函。二人同年出生,算下来阿熙也要十八了,这般想着,她心神一收,也不顾暴露身份,出言回护。
宋寄言见人一步步走近,握剑的手轻颤,唇瓣一动,方吐出一个“休”字,却见蔡霈休摇了摇头,只得紧抿双唇,垂眸抬眼间,已掩下心中情绪,轻声道:“你还好吗?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她在心里念完这句话,直直地盯着眼前人,双眸中氲氤水雾,神情要笑未笑。
蔡霈休幽幽叹息一声,微笑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不见,怎么还爱哭鼻子?”宋寄言目光向上,望了望天,涩声道:“才没有,你先等我解决这两人,再来与你话旧。”
一旁的方儒海心下惊异此人是何来历,又瞧她们旁若无人闲谈起来,拱手问道:“不知道长是?”蔡霈休笑道:“不过是见不惯,以二对一,强词夺理的过路人。”
方儒海尚未开口,只听宋寄言抢道:“他二人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蔡霈休瞧她一眼,摇头道:“打得过也不行。”转而向方儒海道:“既是比试,自然按规矩来办,一对一方显公正,阁下以为如何?”
方儒海冷哼一声,宋寄言连放厥词便也罢了,听这不知哪冒出来的女冠的意思,也是不曾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遂冷冷地道:“我镜平山庄自不愿以多欺少,若道长欲多管闲事,却也遂了方某的意,此事主要还看宋庄主是否答应?”
宋寄言略一思索,手中长剑紧握,随即轻轻点头。方儒海道:“我二人总归年长些,还请道长先亮兵刃。”
蔡霈休转一圈手中拂尘,笑道:“兵器已然在手,阁下请了。”方儒海微愣,愠怒道:“道长莫不是想戏耍老夫,这拂尘如何与剑相抗?不若我差人给道长送柄剑来。”
宋寄言皱了皱眉,心想清一剑当日被休姐姐扔在临柏崖上,而后被苏二叔与苏秀苒带走,剑如今还在苏家放着,看来休姐姐并未回去。
“道长若不嫌弃,便用我这把剑吧。”宋寄言剑柄一转,将飞雪剑递出。
蔡霈休瞧着飞雪剑,恍惚中想到幼时情景,伸手一推,柔声道:“宝剑只有在懂它的人手里,才能发挥真正威力。”手抚拂尘,转而对方儒海道:“万物皆可为器,这拂尘对付阁下足矣。”
只听一声嗡鸣,方儒海拍出长剑,喝道:“狂口小儿,便看你有何招数。”长剑迅疾刺来,寒光潋滟,威势迫人。
“来得好。”蔡霈休神色一凛,足踏“登云步”,避过剑势,拂尘一扫,击向方儒海面部。
方儒海长剑陡转,化为守势,他年过五十,虽武功于当世不属绝顶,却已与江湖上形形色色之人不断交手,剑法与心性多得磨练,即便对上蔡霈休这般年少女子,心中也生有顾虑,出剑时更多带有试探之意。如今瞧蔡霈休脚下奇怪步法,一柄拂尘使得如运笔写字,端的是行云流水、飘逸洒脱。
两人缠斗半晌,方儒海神情愈发凝重,不觉间已使出全力,而蔡霈休以右手持拂尘攻守,但见她神气完足,内劲绵而不断,竟无一丝颓势。方儒海越斗越惊,背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几次欲寻她破绽,却是险些被其所趁,无奈收敛剑势,不敢妄攻。
“若不破现下局面,定会因内力不济,被她寻机打败,到时老夫颜面何存?”若不破现下局面,定会因内力不济,被她寻机打败,到时老夫颜面何存?方儒海盯着她始终未动的左臂,猛一发狠,剑招急变,显出快准狠辣之势,朝她左面空处砍去。
蔡霈休神色微微一变,闪身避过,拂尘一转,往他胸膛打出。方儒海踉跄退了两步,只觉胸口涌入一股巨力,嘴角溢出鲜血,却是浑不在意,目光扫向她左臂。
蔡霈休循他视线看去,不由秀眉微蹙,她如今武功内力比原先已是更上一层,然左臂筋脉尽断,到底是一处破绽。
方儒海笑道:“道长武功了得,可惜身有残缺,倒叫老夫不忍动手。”
“方庄主要真有怜悯之心,何不弃暗投明,交出手下作恶之人,变卖庄内资产,以资一方贫穷百姓,再自断筋脉,废除一身武艺?如此抵消了罪过,我或可网开一面,饶你一命。”
方儒海听得脸色一沉,却见宋寄言与沈凌已斗到湖上,飞雪剑凌空慢舞,犹如这镜平湖面,只被这秋雨落得泛起圈圈涟漪,轻飘飘的不见一丝威势。转眼再观沈凌,见其咬牙瞪眼,双眉紧锁,心中不由惊异:“这剑法缓而无力,沈凌何以苦战至此?”
外人不知,宋寄言一招一式看似平淡无奇,剑上却是蓄了千钧之力,沈凌一心欲使快剑破招,然气势不足,总难近身,便如深陷弱水之中,无法发挥全部剑势,其中艰难唯有自知。
宋寄言自经历五里庄这一变故,除破了心结,性情已然大变,待继任庄主之位,方知父亲与姐姐从前不易,深恨自己武艺不精,贪玩耍性之态。
在这两年中,她无数次梦回当日情景,惊醒之后便再难安睡,唯有在院中不停舞剑,直至天边一缕阳光拨开云雾,光华洒下,心中方寻得一点宁静。而也因此,她的武功突飞猛进,两年内便已摸到当年周景和所说的“空空之境”门槛。
饮水剑法常以“快可断水”闻名于世,殊不知水乃此剑法之本源,水若断了,剑法真正威力也再难尽显,而水无定形,乃顺应世间一切之物,“饮水”一词,则更多表明的是对水的掌握。水亦有动静快慢之分,细而快则利,宏而缓则蓄,快慢兼修,才不失剑法之精妙。
而现下宋寄言对付沈凌,便是饮水剑法里的“蓄劲”,但见沈凌渐难抵御,不时露出破绽,宋寄言气定神闲,腕转剑出,倏地在他身上刺出一个血窟窿。
沈凌脸色骤变,翻身落到船上,宋寄言长剑一抖,足点湖面,翩然而至。
方儒海大吃一惊,避开蔡霈休的拂尘,反身欲去搭救,不料蔡霈休身法轻盈,眨眼截了去路。拂尘在蔡霈休手中时守时攻,收放随心,缠卷劈扫,无不落到他防守虚处,叫他难以脱身。
方儒海心念电转,身形一拧,仰首连刺,却是使了成名绝技“银鱼过江”。蔡霈休左格右挡,足不落地,向后急退。
这时,方儒海旋身出掌,却是打在地上,再猛地朝一处攻去。蔡霈休见其剑势往自己左臂而来,拂尘倒转,以尘柄挑高剑尖。两人擦身而过之际,方儒海左手一闪,一枚暗器射出,右手长剑同时刺下。
两人相距太近,这暗器来势迅猛,蔡霈休心头一凛,若拿拂尘去挡暗器,这剑便落在身上,可若先去挡剑,这暗器也避不开了。当下甩出拂尘打落暗器,劲运右手,一记“归一指”打出。
方儒海只觉一道无形之力打在剑身,长剑在空中偏转,心中惊诧之余,脚下动作不停,踩住掉落拂尘,踢出两丈开外。
这一式虽未得手,但去了她武器,要想杀她,不过易如反掌。思及此,方儒海不作停歇,当即快招连出,不容蔡霈休逃脱。
蔡霈休手失武器,面上却不惊慌,一面纵身后掠,一面使“归一指”发出劲气,众人便见她不过对空弹指,却听得长剑“铛铛”声响,场面十足诡异。
这厢,宋寄言并不急于杀死沈凌,故而一味使着慢剑,分了两分心神去其余人身上。凌岳和庞乌毁完木柱又转肉搏,二人互不相让,尽往人身上软处招呼。宋柏与那朱兄却由湖面钻入临岸林中,不时传出一嬉笑一咒骂之声。
而适才方儒海那一式对蔡霈休而言当真惊险十分,宋寄言心中一急,手上招式也乱了节奏。无奈沈凌身上又添两处剑伤,便是瞧出破绽,亦是有心无力。
观此一战,宋寄言也发觉蔡霈休左臂反常之处,猜想是落崖导致的伤势,眼下虽不处下风,但也忍不住为她担心。宋寄言皱了皱眉,瞥一眼沈凌,脸上微微不耐,飞身上岸,反手掷出飞雪剑,高声叫道:“休姐姐接剑!”
蔡霈休听她呼喊,心生感慨,倒不好再拒绝她一番心意,当即扭身接剑。飞雪剑甫一入手,蔡霈休劲蓄剑上,先使“春露秋霜”再变“万点繁星”,杀得方儒海措手不及,连中剑招。
宋寄言方松口气,身后忽觉异样,连忙侧身避过。沈凌一剑未中,喘息道:“宋庄主剑也给了旁人,是瞧不起沈某?”
宋寄言不予理会,兀自右手按在腰上,旋身一抽,一把白晃晃软剑便出现在手中。
“沈帮主当心了。”说罢,软剑向前抖出,却与先前不同,使出一轮快剑,响起破风之声。
沈凌瞧出她已下杀心,一咬牙,持剑抵上,也不顾剑法招式,一顿狠拼猛打,如此抛开生死,没了诸多顾虑,竟显出几分威势。
宋寄言微微一愣,见其癫狂模样,心中暗叹:“黑水帮为祸一方,不得不除,罢了,倒不如给他个痛快。”拆了几招,倏地揪着空处挑开沈凌长剑,软剑一荡,削向他颈项,随即带出几滴鲜血。
沈凌双目瞪直,手颤巍巍摸上脖颈,霎时间,鲜血直冲天际,身体往后仰倒,再无生息。远处灰衣男子当即大喊:“帮主。”飞身扑来。
围观众人见状,一时怔在原地,之后纷纷拍手叫好,心中皆知,待今日比斗消息传开,江湖上,再无几人敢轻视这位宋庄主。
男子扑在沈凌身上,容色悲哀,宋寄言深深瞧了一眼,甩剑抖落血珠,正自取了手帕擦拭剑身,忽地有一团白影从林子里射出,飞升至半空,紧接着一声长笑,宋柏掠到那团白影近前,眼望下方对招的二人,朝凌岳喊道:“三哥接着。”
凌岳抬眼望去,但见宋柏运掌拍向白影,径往地面打下。凌岳转身直追,白影将落之际,伸脚一挑,双手抱住,定睛一看,大笑道:“哈哈,这不是朱兄吗,怎生成了这副模样?”
众人俱是一愣,抻头望去,可不是吗,那灵虚派高徒,不知怎的,双足弯曲,头埋膝间,双手则环抱双足,俨然缩成了团状。
宋柏走到宋寄言身侧,笑道:“言儿,我把朱权给你抓来了,他这猪嘴里只会喷粪,现下我点了他穴道,任你处置。” 凌岳大步走来,抱着朱权向上抛高,又伸手接下,反复几次,直颠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嘴歪眼斜,才肯罢休。
庞乌擦掉嘴角血迹,扭动胳膊,沉着张脸望向他们。宋寄言缓缓抬眼,目透寒芒,视线相对,无半分惧意。
忽听铮的一声,但见蔡霈休一剑劈下,方儒海手中长剑断开,飞雪剑剑势不停,在他身上划过长长一道口子,若不是蔡霈休及时收力,说不准便将人砍成了两半。
方儒海伤处皮肉翻出,鲜血汩汩,已无再战之力,蔡霈休叹一口气,转身捡了拂尘,将飞雪剑送还宋寄言,说道:“剩下的,我就不插手了。”
宋寄言点点头,见她转身便要离去,开口道:“休姐姐,你能否晚点再走?”一旁的宋柏也道:“是啊,大家许久不见,故友重逢,如何也要摆席喝上两杯。”
蔡霈休回眸望去,瞧她面容殷殷,自问硬不下心肠,叹道:“我明日走。”宋寄言眸中闪烁泪光,见她留在原地,不由露了笑意。
方儒海咳出口血,冷声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老夫可不想看你们在这叙情言旧。”
宋寄言心神一定,说道:“方庄主当年率庄客反击一方豪强,也属侠义之举,而今为何要与贼寇同流合污?”方儒海冷笑道:“老夫亦有一问要问宋庄主。”宋寄言一愣,道:“请说。”
方儒海缓缓道:“宋庄主为何会散掉飞来庄积蓄财物,以来布施难民,别说什么心怀仁善,这话旁人信了,老夫却不信。”
宋寄言脸色微变,就听方儒海续道:“世人皆爱财,只不过取财的手段不同,老夫无愧于心,却不知飞来庄的财物,来路可都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