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灰衣男子神情微愣,却是续道:“阁下想必便是‘通山五杰’中的宋柏宋大侠,飞来庄远道而来,帮主不敢怠慢,特在船上设下筵席,诚邀宋庄主大驾光临,再商比试一事。”
“是吗?”宋柏冷笑一声,喝尽清酒,大袖飘然,跃至船中,足下一顿,喝道,“那便让我看看黑水帮有多少诚意。”
霎时间,平静湖面掀起白浪,小船一端翘起数尺,灰衣男子双手一晃,忙稳住身形,踏足使劲增加坠力,以期稳下船身。不料宋柏脚下又一用力,船头翘得比先前更高,灰衣男子蓦地站立不住,跌在半空,手舞足蹈一阵,扑通落入水中,引得围观众人哄笑起来。
宋柏高声道:“此间风急浪大,贵帮这小船怕是承受不起,还请告知沈帮主,贵帮素知水性,我飞来庄地处深山,对此却是不通,既已赴约前来宝地,便请贵帮至岸上一叙,惊扰之处,望多多包涵。”
但见灰衣男子浮出水面,听得笑声,心中惊怒交迸,跳上另一只小船,众人瞧他如此狼狈,又是一阵大笑。灰衣男子脸上青红交加,咬牙道:“去叫人换艘大船来。”
话音刚落,就听宋柏笑道:“不巧庄主几日前突患晕水之症,最见不得与水有关的物事,就譬如那落水狗。”神情一凛,沉声道:“贵帮若诚心相谈,飞来庄在此恭候沈帮主亲临。”
话毕,宋柏挥袖踏水,转瞬回到湖岸,朝众人拱手一笑,大步往人群外行去,就见不远处的风雨亭下,有十余人执剑分立两侧,一人端坐亭中。众人抻头细看,却是位青衫女子,那女子侧首望着旁处,秀发半绾,身形如松,肌肤莹润透光。
待宋柏走入亭中,女子微微转身,双唇紧抿,眸光流转,眉目间夹杂着几分愁郁,淡淡向这方望来。
岸边一时无声,过了半晌,一人叫道:“那便是宋庄主?”众人蓦地回神,心中皆惊,他们大多听过这新任庄主威名,却未亲眼见其容颜。想她一介女流,率庄客铲灭山贼无数,又有雷霆手段,如今习国贼寇闻之无不胆寒,江湖中便有流传她样貌粗陋,形如厉鬼之说,今日看来,竟是完全与传言相悖。
蔡霈休藏在人群中,一眼便瞧出亭中人正是宋寄言,而随行的人中除宋柏外,还有五杰里的老三凌岳,不由皱了皱眉,心下叹道:“两年不见,这丫头想来也经历许多,倒与从前不一样了。”
宋柏进入亭中,笑道:“言儿,方才我那招‘神龙摆尾’如何?”宋寄言盯着湖面涟漪,淡然道:“我倒不知,自己何时有了晕水之症?”亭外的凌岳接话道:“老四气人的功夫我们也不是初次领教,这黑水帮狡猾得紧,可不能上他们贼船。”
宋柏乐道:“三哥,好歹当年你也是颇有威名的山大王,昔日贼首倒怕起贼船来了。”凌岳哈哈一笑,脸上刀疤随之轻颤,说道:“要放当年,别说是贼船,便是那贼窝我单枪匹马也去得,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小心为上。我们飞来庄也给足颜面,黑水帮那帮小崽子要不识抬举,可得紧着他们的脑袋。”
宋寄言一拂袖,手指按上剑身,开口道:“若不是黑水帮已归属镜平山庄,又有灵虚派相助,倒也不需按江湖规矩办事,劳烦两位叔叔陪我来此。”
宋柏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庄主,更是我们看着长大,这黑水帮欺凌一方百姓,灭了又何妨。”凌岳也道:“再说这些客气话,可就见外了。”
宋寄言微微一笑,目光一转,神色倏敛,却是人群里发一声喊,有五人正朝这边行来。
宋寄言持剑起身,步出风雨亭,宋柏与凌岳等人随在身后。
待五人上前,为首之人穿苍色衣衫,蓄着长须,满面带笑,却是镜平山庄庄主方儒海。而在其左后方的是一名穿灰色布衫的男子,面容粗犷,身形高壮,一双短粗眉拧起,生得一副凶相。另一侧则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口唇发白,面无血色,双目略显呆滞,一袭白衣胜雪,下摆处点染墨色,便似溅开的斑斑血迹。余下二人一个是不久前被宋柏打落水中的灰衣男子,另一个相貌气质均不出众,穿褐色短打,观之并无特别之处。
众人就见两方拱手做礼,方儒海笑道:“宋庄主真是少年俊杰,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度,倒是我们这些老人不及半分,镜平山庄待客不周,失礼,失礼。”随即示意身后黑水帮的二人上前,凛然道:“这位便是飞来庄宋庄主,你们平日散漫便也罢了,岂能怠慢贵客?”
便见那褐衣男子斜眼看向旁侧,灰衣男子当即领会,单膝跪地道:“小的失了礼数,怠慢之处,望乞恕罪。”这时,褐衣男子接道:“鄙人黑水帮帮主沈凌,手下弟兄草莽出生,不懂规矩,宋庄主慎莫见气。”
蔡霈休瞧到此,蹙眉暗道:“那方儒海话里明褒暗贬又有意放低姿态,撇下飞来庄不提,只说宋寄言一人。之后黑水帮接连提及礼数、规矩等词,倒显得是宋寄言年少气盛,妄自尊大,虽嘴里说着赔礼谢罪,却是神态傲慢,半分真心也无。那几人算来都是长辈,宋寄言若不应下,反而无礼,倘若应下了,日后传到旁人口中,便会是另一番说法,堂堂飞来庄庄主竟为此等小事动气,心胸未免过于狭隘。素来就有女子惯爱生事、无理取闹等言论,稍一在江湖上传播,旁人张口便来,哪管虚实。”
宋寄言瞧一眼跪下之人,微微阖眼,冷声道:“沈帮主故作大方,无非是骂我小气,飞来庄为比试而来,若几位这般客气,到时动起手来难免束手束脚。此人武功不济,湖内浪急,不慎落水,打狗需看主人,我飞来庄却也没那空闲替你们管教,几位既然来了,不如权衡轻重,先商议比试一事如何?”
灰衣男子心中气急,正待起身,被一只手轻轻按下,却似被千斤巨石压身,动弹不得。就听白衣男子冷笑一声,说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看来飞来庄真是无人了,让一个女人来主事。哦,我倒忘了,若不是你爹死得早,你娘与情夫生的那个孩子失踪,这庄主之位也轮不到你头上。”
话音未落,他身侧壮汉哈哈笑道:“听闻雪风居那少居主近来也不再去飞来庄,只怕生了退亲之意,嘿嘿,说不准便和她娘一样,成亲前就与人做那苟且之事。大家伙儿可得小心,可不能上当受骗,替别人养了娃娃。”
“庞兄此言差矣。”白衣男子笑道,“宋鹤出身卑贱,能娶飞来庄的小姐是何等福气,这娶大送小的买卖,其中乐趣,我辈哪……啊。”
白衣男子正自说得兴起,嘴方张开,却觉一团黏白之物进了口中,一时不察,吞咽下肚。猛然咳嗽一声,抓住脖子,指着一脸笑意的宋柏,厉喝道:“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宋柏走上前,举着酒瓶笑道:“近日天干火气燥,宋某这喉咙里偶感不适,一口痰卡着难受得紧,几位也不见带个痰盂来,随地吐痰又实在不雅,宋某思前想后,只有憋着,适才听朱兄说的荒诞故事,忍不住将痰喷出,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当下拱手作揖,动作极尽浮夸。
凌岳随之放声大笑,高叫道:“老四你这像什么话,朱兄好歹是灵虚派高徒,虽说长得不似个人,也不能当痰盂使啊。”
灵虚派素好颜面,派中弟子最难忍受脏物染身,今日吞了宋柏一口痰沫,比食世上所有剧毒更要难受,便见那白衣男子气得面容扭曲,浑身发起抖来,蓦地身子一晃,真气喷薄而出。
宋柏神情微变,纵身后掠,大袖一舞,在半空划了数圈,狂躁真气为他牵引,霎时变得温顺,随后尽数散开。但见两团人影化作霹雳闪电,从地上斗到半空,转而又绕着风雨亭耍起追逃游戏。白衣男子身形飘逸,步履如飞,却总在将将抓住宋柏之际,被其逃脱。宋柏轻功虽不及他,但心思灵巧,总能生出奇变,反出一掌,势要进攻,却在白衣男子迎上时,脚底一滑,侧身跑开。
斗了半晌,白衣男子也未抓到他一片衣角,长啸一声,翻掌打出。在真气发来之际,宋柏双眼微眯,右手倏地凌空一握,绕着风雨亭转起圈来。众人便见那白衣男子身体前倾,脚下一个踉跄,竟随着他跑了起来,两人之间仿若有一根绳索相连,而宋柏牵着绳索,手一扬,人也随之跳高,却似提现木偶,任其摆布。
白衣男子未防此变,待明白身上变故,收敛真气之时,早已绕风雨亭跑过两匝,让众人看尽笑话。登时面上红白轮转,羞怒不胜,步法全然不顾,发狠冲来。
“我看你们灵虚派的‘灵虚幻步’也该改名了。”宋柏笑嘻嘻落到风雨亭上,“不如就更名叫‘野猪撞树’。”此言一出,笑声四起。
忽听一声巨响,却是那高壮男子猛地撞在风雨亭木柱上,那木柱应声断折,亭子蓦地塌了一角,便在这时,白衣男子腾空飞来。宋柏应变奇快,纵身跳到湖面,足下疾走,从远处上了岸。
眼见白衣男子飞身追去,高壮男子正欲相助,一把大刀横在身前。凌岳双眉忽挑,凛然道:“阁下对手是我。”高壮男子在他身上扫了一眼,拍掉肩上木屑,拱手道:“镜平山庄,庞乌。”凌岳回礼道:“飞来庄,凌岳。”
一言未尽,两道人影已撞在一处,砰砰如响雷,转眼已过了数招。凌岳见其手上未使兵刃,自也弃了大刀,两人拳掌相对,顶膝劈腿,全以肉搏,场中人见状,只觉皮肉发麻,牙关紧咬。
庞乌自恃胜高,他从小炼体,外练之功已至极致,本以为当世无对,不料今日竟遇上对手,惊诧之余,顿觉热血喷涌,随即大吼一声,大步行到风雨亭中,双臂环抱一根木柱,双目瞪圆,木柱应声拔起。
凌岳自看出他争锋之意,当即去往另一根木柱,足下一顿,却是双手拍在柱上,内力涌出,从一处注力推倒,风雨亭轰然坍塌。
两人先后拆下木柱,庞乌先行一步,也先拔起木柱,凌岳虽迟了数息,却也紧随其后,如此算来,用时上倒也不分伯仲。
两人俱是火爆性子,如今斗出火气,若不见一方倒地认输,心中岂肯罢休?当下怒目而视,木柱呼呼大舞,刮起两道旋风。两人身处废墟之上,举重若轻,带出一地泥尘瓦砾,两根木柱相撞,一时木屑四溅,轰隆作响。
木柱在两人手上过了不到十招,便在巨响声中,齐齐断开,一截碎木更是凌空飞出丈远,往人群射去。众人惊呼出声,作鸟兽逃散,却有一人愣在当场,眼见便要伤及性命,蔡霈休疾步如飞,手中拂尘一卷,轻巧接下碎木。
宋寄言望向出手之人,秀眉微蹙,正自思索,就听沈凌说道:“鄙人不才,欲向宋庄主讨教一二。”宋寄言收了心神,目光扫过三人,淡淡说道:“讨教不敢当,沈帮主可知与我比试的规矩?”
沈凌沉声道:“略有耳闻,宋庄主前年放言,只分胜负,不论生死。”但见寒光一闪,宋寄言抽出飞雪剑,长剑斜指,负手道:“既如此,沈帮主请吧。”
沈凌手按剑柄,正待拔剑,忽听身侧旁观的方儒海笑道:“听闻宋庄主饮水剑法比起令尊更胜一筹,老夫却也想领教领教。”此言一出,飞来庄庄客纷纷拔剑以对。
宋寄言略一思索,挥袖示意庄客收了武器,颔首道:“黑水帮既已纳入镜平山庄,你二人便一齐上吧。”
方儒海神色微微一变,原想让她知难而退,谁知却口出如此狂言,瞧她神情又不似作假,冷哼一声,道:“宋庄主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既是比试,我们也不是以多欺少之人。”
“既不以多欺少,却爱做那恃强凌弱之事,当真古怪。”人群中忽地响起一道清脆女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方才那救人的道长。方儒海面色微沉,但见此人信步走来,眉眼含笑,虽穿着灰色道服,却难掩身上清贵之气。
宋寄言不由身子一震,怔怔望着来人,似不敢相信般,双眸眨了又眨。
和两人初遇闭环一下,属于互帮互助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