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泽抽出宝剑,指在其顶上,沉声道:“你别忘了,你父亲与你的爵位都是先皇和朕给的,你既知自己是臣,却胆敢妄议君王,按律朕该如何?”殿中一时寂静,就听殿外一阵铁甲剑戟之声,蔡霈休轻轻抬眼,侧首望去,大殿四周已被甲兵包围。
蔡霈休微微苦笑,拿指挑开剑尖,徐徐起身,说道:“有一事,我想了许久,君是人,臣是人,百姓亦是人,人人皆会犯错,人人皆有私情。大道无情,众生平等,律法该也如此,臣与民有错,君王以律法惩之,那君王犯错,又该谁来惩治?是臣下,还是百姓?”
“放肆!”吴昊泽怒道,“只怪朕给你太多荣宠,才让你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自古君权神授,乃天命所归,君王若犯错,自有天神降惩,岂容你此等异端邪说。”
蔡霈休摇摇头,道:“如今想来,昔日功臣只剩王、胡二位将军。”顿了顿,眼神一厉,忽听锦衣割裂之声,以掌劲划下一片衣摆,淡然道:“妄议君王,属谋逆之罪,一人有罪,诛及父母妻子。先父为国为民而终,天下已知光瑞侯死于临柏崖下,世上便再无此人,至于我母亲,她既回了苏家,就与我们没有干系。”
蔡霈休摘了冠带,褪去朝服,扔到一旁,续道:“这身朝服,是先父从前所穿,今日我便与你在此断了这君臣之情,眼下两国交战,论情论理,我都不能杀你,天衍宫已受其害,若你还想坐稳这江山,便尽早平定战乱,修身齐家,让天下百姓得享太平,山水有尽,恩仇并消,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而出,右掌聚气,破开大门,门外临近兵卒一时不察,惨叫声起,飞出丈远。
康和帝还过神来,神情羞怒,喝道:“蔡霈休意图谋反,给朕把人抓起来!”众兵卒一听,握紧兵刃,纷纷冲上。
蔡霈休淡然一笑,身形一展,连过数人,她登云步已是小成,如今心结一解,更无拘束。不过片刻,便寻缝隙躲过拦截兵刃,飘然落下石阶,众兵卒暗卫紧追其后。
方至外宫,忽地就见侧门有宫女掌灯疾步行来,随之一声呵斥:“住手!”众人一愣,当即尽数偃兵跪下。
静澜郡主挥退侍女,一人走上前来,长发披散,衣衫凌乱,想是得了消息便匆匆而至。她瞧见蔡霈休,理好衣襟,露出甜甜一笑,道:“光瑞侯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蔡霈休皱眉道:“光瑞侯已死,劳郡主挂念,郡主深夜赶来皇宫,便是想与我说这些?”静澜郡主见她目光冷厉,声音中不带丝毫情感,比之以往更为疏离,摇头叹道:“终是我父皇与皇兄对不住武阳侯府,你我同为女子,更知这世上身不由己之事太多,武阳侯乃我习国功臣,后人落得这般,是我皇室之过。”
蔡霈休冷声道:“草民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草民低贱之身,何劳郡主亲自捉拿,现下郡主过来,就不怕草民将你杀了?”
静澜郡主摇头道:“我虽是郡主,这命又比旁人高贵多少,我知自己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再信,你若想杀我,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你走吧,如今你在天下人眼中早在两年前死去,皇兄的目的已达到,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放你离开,也算是抵消一点心中罪过。”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一人迟疑道:“郡主,若将人放走,皇上那边恐怕无法交待?”静澜郡主睨他一眼,冷冷道:“此事是我一人主张,自会去与皇兄说明,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那人身子一颤,俯得更低,说道:“郡主恕罪。”其余人等见此,再不敢多言。静澜郡主右手一伸,侍女垂首上前,送上一块玉牌,随即对蔡霈休道:“此为我随身信物,你带着它走清正门,那边的兵将自会开门放行。”
蔡霈休略一默然,收下玉牌,转身正欲离去。忽听静澜郡主叫一声“蔡霈休”扭头望去,但见其合手做礼,朗声道:“后会有期。”流光洒在身上,平添几分柔情。
蔡霈休皱了皱眉,心里自不愿再见他们兄妹任何一人,施展轻功,翩然去了。
静澜郡主见人远去,面露浅笑,目中却如一汪寒潭,深邃无波,淡淡道:“把人跟紧了,不经意间让她知道有人跟着。”身后一人拱手领命,随后消失在暗处。
大殿上,吴昊泽将朝服举起,寒光一闪,朝服一分为二,瞧一眼立在一旁的静澜郡主,轻声道:“把人送走了?”静澜郡主笑道:“幸不辱命,其实皇兄要放人离开,不招人进宫便是,哪还需拉着皇妹做戏一场。”
“妇人之见。”吴昊泽收了宝剑,将进贤冠捡起,郑重地摆在案上,“人要是死了自然永绝后患,既还活着,总不能任其在外,她选择来见我,说明尚有余地,但凡她今夜生了一丝杀心,我也不会再留。”
静澜郡主疑道:“皇兄又怎能断定她日后不会反悔?”吴昊泽笑道:“因为她有情,她被情牵绊,她对亲人有情,对天下百姓有情,便这两样,她就不可能杀我。你要知道,欲成事者,最不能沾一个‘情’字,有了情,人就会心软,会有顾虑,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君王手上不沾染血腥?”
静澜郡主怔怔地道:“那皇兄大可将人杀了,何苦如此,如此费心做戏。”吴昊泽缓缓道:“静澜,你是女子,这些事皇兄本不该与你多说,可你亦是皇兄唯一的妹妹,你要明白,君王无情,但在臣民眼中便需有情,若将有功之臣赶尽杀绝,其余臣子会如何看待?”
静澜郡主自小生在宫中,机敏过人,稍加指点便明其中机要,点点头:“静澜受教了,有一事还未禀明皇兄,裘思澈已找到。”
吴昊泽哦了一声,问道:“人在何处?”静澜郡主道:“在白平城那边的一个小镇,听闻改换名姓,还成了亲。”咬咬牙,续道:“人是我大意弄丢,此事恳请皇兄让静澜去办。”
吴昊泽叹了口气,道:“我若不让你去,你心中必是不甘,到时多带些人前往。”静澜郡主喜道:“就知皇兄待我最好,静澜这次定不辜负皇兄所托。”吴昊泽笑道:“话别说满,你去歇息吧,过会儿就到上朝的时辰了。”
静澜郡主转身见内侍已候在门外,行礼道:“战事僵持,皇兄千万保重身体,勿要操劳过度,静澜便先下去了。”
静澜郡主退出大殿,夜色深沉,寒风萧索,侍女默默上前,为她披上外袍。待走在回宫的路上,行过拐角,就见一人立在墙下,拱手施了一礼。
“消息送出去了吗?人呢?”静澜郡主淡淡问道。那人恭敬道:“送出去了,人已在路上。”
静澜郡主忽地咳嗽一声,身体微晃,侍女忙扶住她,急道:“郡主当心身子。”静澜郡主摆手道:“无妨,你们把人看紧了,我明日启程过去,要再让人逃走,便也不用来见我。”
那人身上冒汗,单膝跪地道:“是,属下这就回去加派人手,定不放走一人。”
蔡霈休拿着玉牌,一路畅通无阻,等出了皇城,正自走在街上,忽觉背后有异,蓦地转身,瞥见一道黑影掠过高墙,料想是有人尾随,摇头一笑,将玉牌扔下,缓步向侯府行去。
在府中歇了一夜,蔡霈休换上灰色道袍,挽了道髻,在晨光中牵马出城,身后异样再起,蔡霈休不予理会,望了望碧空中几片白云,翻身上马,左手捏着从侯府带出的枫叶,拂尘一扬,轻笑道:“叹,浮生无梦恋何处?念,白云且笑寻归路。乌光照露水,名利滚红尘,漫歌闲去观日暮。”
蔡霈休一路往西,不过半月,马已换了三匹,那尾随之人却也轻功了得,静静跟在身后,鲜少露面,但总能让人感知到他的存在。蔡霈休不敢轻视,路过玄阳城时,也只遥遥望了一眼,如今时机尚未成熟,她不好与亲人朋友相见,只怕让她们受到牵连,继而轻喝一声,催骑疾奔。
这日行到白平城外,俄而风起,就见一朵墨云飘来,蔡霈休暗道不好,举目四顾,并不见避雨之地,只得下马赶到一棵矮树下暂避,方至树下,豆大雨珠顷落,刷刷转为大雨。
这雨来得快急,一时未有停歇之意,蔡霈休瞧着雨珠滴到袖袍上,如今身上湿了大半,倒不如一口气先入城找店歇下,总比在原地淋雨要强,略一思索,牵马回了官道。
正待上马,忽听一阵马儿嘶鸣,伴着咯哒的马蹄声。蔡霈休警觉回头,就见后方一行人骑马奔来,粗略一算有十余人,那一行人披着斗笠蓑衣,为首之人听声音却是一名女子,一行人瞥了她一眼,如风般往城中去了。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蔡霈休不作耽搁,抹一把脸上雨水,挥袖上马,扯着缰绳向前奔去。
蔡霈休方一进城,便找了临近的客栈住下,待梳洗完毕,换上干爽的衣衫,才缓了口气。今日堂内食客颇多,她心中好奇,便让小二将饭菜备好,在楼下寻个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小二将饭菜送来,蔡霈休状似随意道:“小二,这城里近来可是有什么节庆?”那小二笑道:“道长说笑了,这重阳才过不久,又值战乱,哪还有心情办节庆?现在又下起秋雨,少说也要等五六日才能放晴,即便有节庆也需延后了。”
蔡霈休微微一笑,道:“我看店内客人不少,倒也不像城里人,以为是有什么节庆呢。”那小二面上一怔,压低声音道:“道长不是为明日的比试而来?”蔡霈休道:“这我却不知,明日有什么事吗?”
蔡霈休比之从前沉稳许多,又作道士装扮,周身气度不减,那小二便也愿意多说两句,望一眼四下,见未有新客,索性徐徐道:“这来的客人多是行走江湖的侠客,也有一些小门派的弟子,均是为观明日飞来庄与黑水帮比试而来。白平城到风庆城有几条水路常年由黑水帮把持,那帮主又与官府勾结,平日过往船只若不交够足额的行船费,人和货物便会被官府以搜检为由无期限地扣押下来,若是布匹器物还好,可若是粮食谷物一类,却耽误不得,商人们无法,只得依照规矩交付行船费。”
“这般便也罢了,可一年前黑水帮却突然改了规定,说是要在行船费外另收一笔保护费,大意是保护行过船只的货物不被贼寇抢走,若有船只不服从,不出两日,便会传来贼寇烧船抢物的消息,这事大家都知道是黑水帮所为,可黑水帮不仅与官府有干系,更与当地一些门派交好,早已成了地方一霸,大家不过是讨生活的小民,自然敢怒不敢言。”
这时,小二被一桌客人叫走,蔡霈休倒了杯热水,脸上若有所思。她出山后也听闻飞来庄近年来都在铲灭各地贼寇水匪,想来是得知黑水帮恶行,又牵扯到江湖门派,便与其下了战书约好场地时辰,通过比试来决定去留。
但这类贼寇最为狡猾奸诈,能想到与官府及门派勾结,必不是善茬,飞来庄恐要吃亏,也不知宋寄言能不能应付?思及此,蔡霈休不由得有些担心。罢了,她本想径去天衍宫察看,当下既知宋寄言在此,虽不好露面,但暗中盯着点,要真生了变故,也能及时出手相帮,总不好撇下不管。
第二日,蔡霈休刻意在脸上添些痕迹,即使达不到易容效果,也不让自己过于显眼。细雨绵绵飘飞,云雾蒸腾不散,此时城外的镜平湖上,已三五成群,站满了武林同道。
雨雾中,众人望着湖面翘首以盼,不多时,便显出一艘大船轮廓,那艘大船却停在湖心再不驶近,但听木桨扳动之声,数只小船急速划来。
方至岸边,就见船上一灰衣男子唤道:“飞来庄宋庄主何在?”忽听人墙外一个声音响起:“贵客远至,黑水帮便是如此待客?”人群耸动一阵,却是向两边分开。
就见一作文士打扮的男子笑吟吟走来,手中拎着一瓶清酒,挽起大袖,朗声道:“沈小儿呢,还不出来与爷爷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