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男离了茶摊,失了魂魄般,沿着官道回到城里。方进客栈,就见一名女子坐在堂中一角,脚边放着一把白伞。
那少男垂首走过去坐下,低声道:“老师。”女子听出他言语间情绪低落,侧首问道:“小歌,你出去打探消息,可听到了什么?”
少男正是当年与白眠香回南疆的小歌,原本白眠香安心留在南疆教养学生,谁曾想一日智绝找来,她才知音绝已有三月未传回音讯。
“我离不开南疆,眼下距圣坛斗法仅余一年,还需你去一趟习国,将你师兄带回。”小歌拿着智绝递来的木板,将上面的字一一念出。
白眠香皱眉道:“秦师兄不是与秦素玉在一块儿?毒派那边,秦素玉可有回来?”智绝摇了摇头,小歌便道:“没有回来。”白眠香想了想,叹道:“如今新济与习国正在交战,过去寻人并不是易事。师姐,若我一走,医派便只剩你一人坐镇,我怕毒派趁机发难。”
小歌便见智绝脸上淡淡一笑,提笔写字,之后抬眼看他。小歌忙看向木板的字,念道:“我自有应对之策,秦音性情纯真无邪,又失了过往一段记忆……”
话音未落,白眠香脸上一惊,截道:“秦师兄失去记忆,这事我怎不知?既如此,师姐为何当日还许他去习国?”
智绝叹一口气,继续写道:“当日秦音闭关出来,突然跑来寻我,满脸无措地问,素玉去了何处。我一番询问,才知他因练功忘记了一些事,便巧是他二人生了嫌隙,秦素玉叛出医派那几年记忆。秦音那时内息紊乱,若将真相道出,我怕他承受不住,只简单说了,可他认定是自己做下错事,惹得秦素玉离开,一心要去将人寻回。她们夫妻间的事,我们所知甚少,你也知他性子,想做的事,谁又能拦下?”
小歌心里越说越惊,读到后来,声音便也弱了,瞧一眼智绝,又看看老师。
白眠香沉默良久,方才叹道:“寻人也要有个大致方向,师姐可有线索?”小歌看着智绝写下的字,神情微愣,怔怔地道:“应宣城。”话音方落,白眠香亦是一愣:“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原地。”
智绝写道:“因此需你去一趟,我怕秦音会有不测,圣坛斗法在即,不容有失。”白眠香犹自思索,就听小歌道:“老师,学生想随你一同前往。”白眠香皱了皱眉,道:“此番路途遥远,两国又值交战,你习武不过两年,随时会有危险。”
“学生不怕。”小歌仰首道,“老师双眼不便,寻人难免需要找人打听,学生可做老师的眼睛,替老师在外打听消息。”
白眠香仍在犹豫,智绝笑了笑,唰唰写下字,将纸交给小歌,小歌一见,面露欣喜,俯身一拜,笑道:“老师,师姑答应让我与你同去,老师便应了学生的请求吧。”
白眠香起身道:“师姐,你这是……”智绝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便在她手心上写下几个字。白眠香神色稍缓,沉吟片刻,说道:“若要随我去,便须小心行事,一切听我安排。”
小歌忙道:“学生谨记。”又向智绝拱手道:“多谢师姑。”智绝摆摆手,挽袖起身,走到近前,将人扶起,笑着拍了两下肩膀,出门远去。小歌盯着她背影,心中不解,唯有挠了挠头,呵呵傻笑。
白眠香听到笑声,无奈摇头,伸指点上他脑袋,佯怒道:“你师姑让你放机灵些,跟了我们这么久,怎还这般傻气。”小歌哦了一声,退到她身侧,脸上笑意不减。
这次入习国比起原先难了许多,白眠香三十余岁,但观面相却似双十的姑娘,带着小歌十五少男,如此走在路上,难免引人耳目,随即又易容一番,换了平常相貌。
两人行走半月,此间绕过春榆城时,却是见着几个荒败村落,村外的水田无人耕种,杂草已生了丈高,数里不见人烟。
郊外已是这般,也不知城内又是何种景象,小歌望着断壁残垣,田间衰草,只觉分外凄凉,似有什么堵在心中,难受地落下眼泪,忍不住问道:“老师,为何两国非要打仗?打仗一点也不好,要死好多人。”
白眠香闻到半空中的烽火烟气,摸着小歌的头,叹道:“医毒两派争斗百年,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小歌道:“师姑说过,医毒本为一体,只因一本《万毒经》心法,引得两派反目,如今两派三绝三尊各持部分心法,每隔十年便要在族中圣坛外比斗一番,得胜一派可入圣坛祭拜祖先,输的一派便要到下次比斗获胜,才可入圣坛。而族长则需与三绝三尊轮流比过,等打败了六人才能当选,亦有族长在六人中选出,打败其余五人即可。”
白眠香点头道:“两国交战也是一样,便如两个抢糖的小儿,不过是把个人私欲和恩怨,牵连到万民身上。”小歌听得似懂非懂,疑惑道:“那何不每人分一块糖?这样就不会生争抢。”
白眠香笑道:“你把这事想的过于简单,小儿既知这糖的好,便会忍不住惦记别人手中那块,人人都有私心,总想得到更多。人心其实很小,也只和拳头一般大,可人心又太大,总是难以满足。”
“那老师想得到完整的心法吗?”小歌问道。白眠香脸色微沉,幽幽说道:“我既是香绝,自然要助医派抢夺毒派三尊手中心法,若能使其一蹶不振,也可防毒派再去害人。”
小歌想了想,点头道:“那吴不得把人炼成人蛊,实在残忍无道,若毒派中人人如此,学生定要好好习武,日后做一名惩奸除恶的大侠。”白眠香道:“你有此心是好,但既入了南疆,须知毒派中人亦是我族类,吴不得如何都是你师叔,到时见了三尊,面上记得要放恭敬些,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
小歌轻声应下,只是多看了几眼老师,他心中还有一些事不明,却也知什么该问什么又不该问,今日他已问了许多,老师虽都耐心作答,但剩下的,还是自己慢慢想吧,兴许日后便能想个明白。
两人又行了几日,眼见离应宣城愈来愈近,白眠香手中纸蝶飞舞得越发欢快,香绝一脉除了制香,尤擅追踪,只需使“化蝶”之术,再配以秘法,纸蝶就会在感受到找寻之人气息时,给出不同反应,反应越强烈,即表明离那人越近。
既然找准方向,白眠香心里也不如初时急迫,见天色已晚,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日,小歌一早便出去打探消息,本因口渴到官道旁的茶摊歇脚喝茶,不料竟得知了蔡霈休身死的消息。
小二端来饭菜,小歌吃上几口,却觉索然无味,一阵感伤。白眠香得知此事,心里说不惊讶是假,无论如何,她与蔡霈休也有过交集,当日那个与她侃侃而谈的姑娘,便这般死了,委实可惜,不觉无声叹息。
入夜,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三下,身旁的人扬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两人经过武阳侯府,瞧着门前高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摆,落叶簌簌,滑过石阶,府内黝黑寂静,早已失了人气。
拿梆子的更夫摇头叹道:“记得前些年,我们与光瑞侯还见过一面哩。”另一人打着哈欠,含糊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有两条街呢,快走吧。”清脆的梆子声再次响起。
声音逐渐远去,一道蓝色身影悄然走来。蔡霈休望着侯府门匾,脸上神色复杂难明,睫毛轻颤,双眼隐在暗处。
过了片刻,蔡霈休执袖上前,推开大门,提着裙摆跨入。就着月光,蔡霈休定睛望去,庭院内枯叶落了满地,荒草丛生,甫一见此景,想到昔日侯府繁华,不觉泪眼模糊。
蔡霈休径直去往书房,点上一盏油灯,将木柜后的一个箱子拖出,掀开遮盖的青布,又去榻上暗格内取出钥匙。待将铁锁去了打开木箱,蔡霈休看着箱中冠裳,目中含柔,伸手细细抚摸。
忽听院外一声轻响,蔡霈休神情一凛,转身走出。便见一人立在院中,看清那人身形,蔡霈休轻笑道:“人都走两年了,皇上还要防着我武阳侯府不成?”
人影一动,转过身来,却是林宗治。只见他拱手一礼,道:“君侯。”蔡霈休笑道:“不过是已死之人,如今哪还有什么君侯?”
林宗治还待再说,蔡霈休冷声道:“我念你与我爹往日旧情,没把你赶出去,林宗治,我爹是被人所害,这事你可清楚?”林宗治垂首道:“下官知道。”蔡霈休身体一震,上前两步,低喝道:“我爹生前不曾薄待于你,他被先皇派人设计害死,你便是如此报答兄弟的恩情?还有天衍宫,你当年中毒倒在天工山下,主使是谁?皇上还是静澜郡主,抑或是新济的人?”
林宗治猛然抬首,皱眉道:“武阳侯之死是新济人所为,如何与先皇扯上干系,君侯勿听信小人谗言。”蔡霈休吸了口气,苦笑道:“王坤父子二人早已被我下令处死,既然你我各执己见,那便无需多言。”
说罢,忽见一人现身,那人与林宗治一番耳语,林宗治神色微变,当下向蔡霈休拱手道:“皇上得知君侯回来,心中喜极,特让我等请君侯入宫一叙。”
蔡霈休略一沉默,收起掌中真气,淡然道:“还劳几位在府外等候,且让我稍作收拾。”话毕,转身入了书房。
那人看一眼林宗治,低声道:“大人,她知道我们埋伏在此?”林宗治叹道:“蔡霈休为人机警,入府时便已觉察,若非她此行为了进宫,又怎会只身从正门进府,故意引我们出来。”
那人惊道:“皇上还命我们请她入宫,岂不是中了计?”林宗治回身道:“我们能想到的事,皇上岂会不知?不过是依计而为。皇上自有决断,你我只需将差事办好,旁的少管。”那人连连点头,随林宗治出了侯府。
蔡霈休从箱中取出衣衫一件件穿上,对镜描眉点唇,将长发尽数挽起,正冠束带,佩上玉坠,随后徐徐行出书房,穿过曲折游廊,经过中庭时,眼望悬挂明月,拾起一片枯黄枫叶,轻轻收入袖中。
出了侯府,便见林宗治站在马车旁等候,蔡霈休合上大门,走下石阶,回眸深深望一眼侯府,提袍钻入马车。
蔡霈休身着朝服行进大殿,在距主位一丈外止步,双手一按,跪地拜下,朗声道:“微臣,叩见皇上。”吴昊泽神情微愣,离座走来,伸手笑道:“光瑞侯何须行此大礼,那日得知光瑞侯身死,朕一朝痛失能臣,数月寝食难安,今日见你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只觉仍处梦中,你我君臣再见,实受上天福佑,快快起身。”
蔡霈休保持跪拜之礼,淡然道:“臣蒙皇上挂念,死里求生,此乃上天垂怜,不愿见臣懵懂殒命,让臣归来查明家父死因。”
吴昊泽默然半晌,挥了挥袖袍,在她身前蹲下,轻声道:“光瑞侯年少丧父,悲痛难抑,朕心里理解。当年军中有一干将领为证,武阳侯重伤系副将王坤大意所致,军医一番施救,不想却在归程身亡,先皇依国礼将武阳侯厚葬,王坤父子朕也在两年前交由你处死,案子已然了结。武阳侯乃我习国开国功臣,若他的死仍有隐情,卿不妨直言,朕替卿做主。”
蔡霈休抬首看向吴昊泽,欲从他眼中寻出点破绽,而吴昊泽神色坦然,眼中不带一丝情绪。对视良久,蔡霈休缓缓开口:“臣十四岁时,在这大殿初次见到皇上,臣便与皇上说过‘臣虽为女子,只要皇上信任,臣这一条命今日起便献于国家,皇上若有所差遣,臣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家父毕生所愿便是荡平乱贼,还天下百姓太平无忧之世,臣承其遗志,自当为皇上肝脑涂地,以报皇上恩德。”
“卿有此志,乃万民之福。”吴昊泽凛然道,“朕与卿虽是君臣,然多年相交,朕却已视卿为好友,好友有事,朕自当为其分忧。”
蔡霈休垂眸道:“微臣不敢,自古君是君,臣是臣,君若让臣死,臣焉有不死之理?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臣下有罪,自当按律法惩治。先皇乃万民之主,岂可因一时猜忌而谋害忠臣,皇上不若告诉臣,这可是有志明君所为?”
“蔡霈休!”吴昊泽陡然起身,“朕好言相劝,给足你颜面,别逼朕杀了你。”
蔡霈休平静道:“若皇上以前要杀臣,臣欣然以受。可今时今日,皇上要杀臣,臣焉能坐以待毙?皇上当真以为,仅凭殿外那一千兵卒和数百暗卫,就能将臣杀死吗?”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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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君臣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