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七年,院中的枫树抽了新叶,飞鸟掠过屋檐,一窝小鸡正随着母鸡在草地啄食。
蔡霈休手持竹杖缓缓出门,正巧看见这副情景,不由想到母亲,心下感伤,走到院中坐下,久久无言。
张远道推开篱门步入,见她起身,走上前将手中竹剑递出,淡然道:“为师给你做了把新剑。”蔡霈休心神剧震,伸出右手接过竹剑,咳嗽一阵,叹道:“我如今步履艰难,内伤不知何时才可痊愈,恐要辜负师父一片心意。”
血菩提虽保住她一条性命,然身上伤势做不得假,她昏睡半年,又休养半年,到如今,只要稍一运功,胸腹仍会火辣辣的疼,苦不堪言。更何况……蔡霈休抬起左臂,不过一会儿,便抖动不止。先前她左臂受左冷仟一掌,寒毒侵入,又未得及时医治,致筋脉损坏,莫说运功,便是使力也不成了。
张远道按着她左臂放下,轻声道:“你醒时我说过,若想下地走动,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而如今一年不到,你便能依靠竹杖行走。休儿,可还记得当年你拜师时,为师与你说的修道?”
蔡霈休笑了笑,道:“自然记得,师父说大道三千,各人有各人的道,让我遵循本心。”张远道忽道:“那你可寻到了自己的本心?”蔡霈休一愣,摇头道:“弟子愚笨,仍不知何为本心。”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万事万物,皆有其道。”张远道捋着长须,转身离去。
蔡霈休面上一惊,目中多是不解,怔忡半晌,忽地持杖慢慢朝院外行去,体内鲜血如汤沸腾,不禁越行越快,终是扔了竹杖,发足狂奔。身周景物快速后掠,任凭何人呼喊也不理会,霎时间,脑海中无数往事一闪而过,她似忘却疼痛,不知疲倦,直到一只脚踏入清凉河水,方才回醒。
蔡霈休双脚一软,坐在河水中大口喘息。抬眼望去,草木莽莽,白云飘荡,身下河水犹自流动,蜿蜒向西。一切并非静止,天地日月,星移斗转,即便过去十年、百年,依旧循其规律,生生不灭。
“梵炁弥罗,往复不息,顺其自然,万变常通。”蔡霈休以手掬水,河水顺指缝流下,心中忽悲忽喜,随后逐渐平静,缓缓站起身来。
待日落西山,河面凝出一团金色火焰,水波一荡,碾成细碎流金,宛如万家灯火,温馨之中,又添了几分落寞,几分迷茫。蔡霈休忍着疼痛走在回程,远远便见一个蓝色身影站在村口,定了定神,叫道:“师父!”
张远道立在桃树下,微风倏过,一树桃花摇枝招展,纷纷扬扬,便似融入天边红霞,飘逸出尘,不在凡间。他叹息一声,拈起衣上一片花瓣,轻轻送入芳草泥地,转眼瞧着蔡霈休神色,淡淡说道:“你可想清楚了?”
蔡霈休俯身跪倒,泪水兀自落下,低声道:“人生有志,贵在以恒,悲时便哭,喜时便笑,过尽千帆,仍是自我。”
“好。”张远道将她扶起,“你既已走上自己的道,为师也没什么可教你了。”伸手按在她发上,温言道:“想哭便哭吧。”
此言一出,蔡霈休眼鼻泛酸,抓着张远道衣袖,放声大哭。自父亲死后,她便再没敢如此哭过,她有太多事要做,不能让亲人忧心,若连她都不振作起来,母亲怎么办?侯府怎么办?亲人的死谁又会在乎?这些担子压在身上,她不能丢下,她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自己却束手无策。
还有阿熙,她答应了要去天衍宫接她,她还没告诉母亲自己喜欢的人是谁,她还要带阿熙去解寒毒,她不能没有武功,不能变成废人。
“师父,我好想你,我好想我娘,人活着为什么那么辛苦?我要是不长大该多好,人为什么都要死,我当初习武是不是错了?”她似在询问张远道,却是在询问自己,问自己后悔了吗?后悔做的这些选择,让自己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蔡霈休哭了许久,好似要将这几年的委屈与不甘通通发泄出来,哭到厉害处,更是止不住抽噎,胸口剧烈起伏,蓦地脸色一变,吐出一口鲜血,当下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天色已晚,妇人久等两人未归,出门寻找,见此情状,连忙跑来,担心道:“怎么吐血了?”张远道把了把脉,笑道:“无碍,这淤血总算是吐出来了。”妇人一脸茫然,既听他说无事,也就放心把人抱起,带回竹屋。
翌日,蔡霈休再醒时,便觉双目肿胀,有些睁不开眼,欲要起身,猛然发现身体变得十分轻盈,盘坐调息片刻,胸腹不再疼痛,体内真气流转通畅,内伤竟全好了。
蔡霈休愣神半晌,只觉尚处梦中,恍惚间,忽听门响,妇人推门进入,见她醒来,笑道:“姑娘可算是醒了,敷一下眼睛吧。”
蔡霈休面上一红,垂首不语,想到昨日自己悲痛不胜,竟抓着师父大哭一场,举止实在失礼,心下懊悔至极,但事已至此,也无别法,何况经此般宣泄,罩在心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便觉心情甚是舒畅。
蔡霈休拿手帕沾了清水敷在眼上,水是早起打的井水,触之尚有几分寒凉,而敷在红肿处,冰冰凉凉,格外舒服。
“有一事,还请师父相助。”蔡霈休步出房门,见张远道在院中煮茶,上前恭敬行礼。
张远道招手示意她坐下,揽袖倒了热茶,淡然道:“来时路上我已收到你让人送的书信,我认识一人,她能解寒蟾掌之毒。”
蔡霈休一愣,随即转为欣喜,急道:“那人是谁,现下在哪?”张远道望着她,摇头叹道:“那人是祖师后人的孩子,隐居于齐云雪山,届时你带清一剑前去,许会看在剑的份上,出手救治一人。”
蔡霈休神色黯然,低声道:“当日我迫不得已,一心要与左冷仟同归于尽,便把清一剑丢在临柏崖上,也不知日后还能否找到,请师父责罚。”
张远道望着她半晌,拈须道:“当日我将清一剑赠予你时,也说过‘器乃外物’,若真丢了,也无需自责,我书信一封,到时你带过去。你左臂筋脉尽断,内伤虽已治愈,但左手是不能再用,那人医术了得,恰巧亦有接续筋脉之法。只是她早年立有规矩,同行人中只救一人,若给你那位朋友治了,便不会再出手为旁人治伤,你可想清楚?”
蔡霈休呆了呆,不由得伸手抓着左臂,静默半晌,微微笑道:“我有一事还未告诉师父。”张远道笑道:“莫不是你娘给你定了婚事?”蔡霈休尴尬一笑,道:“师父说笑了,我娘这些年,倒也想给我说门亲事,只是我已找到了心悦之人。”
“哦,是哪家公子?品性如何?”张远道笑笑,喝一口茶,续道,“到时我可要见一见。”
蔡霈休不敢看他,又是一拜,垂眸道:“是,是我信中说的那位朋友。”张远道皱了皱眉,半晌无言,疑道:“你信中的朋友不是位姑娘吗?”蔡霈休答道:“是位姑娘。”
张远道心头微沉,斟酌言语,蔡霈休偷偷抬眼,见他神色,心往下沉,却是咬了咬唇,目透倔强。
不多时,只听一声长叹,张远道说道:“此事你应还没有与你娘说起,你不怕让她伤心吗?”蔡霈休垂头道:“怕,可感情一事,说不清道不明,我只明白我喜欢她,想和她永远在一块儿,这也有错吗?”
张远道叹道:“喜欢没有错,你想和谁在一起都可以,但你要为你娘多想想。”蔡霈休点点头,问道:“那师父呢?师父你怎么看?”说到底,蔡霈休愿与张远道坦白,也是想知道他对此事的态度。
张远道给她倒了杯热茶,徐徐道:“你素来有主见,想做的事我也从不过问,凡尘俗世自由心断,喜欢上一个姑娘,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事,既不违背仁义道德,你便自己做主吧。”
蔡霈休听得心头一震,随即眼中闪着泪光,心怀感动,举茶送到张远道身前,激动道:“师父喝茶。”张远道笑笑,无奈摇头,将茶接了,叹道:“既然这样,你是做了决定,要去治好你那位……”张远道想了想,问道:“那姑娘知道你喜欢她吗?她叫什么名字?”
蔡霈休颔首笑道:“她知道,她是天衍宫宫主的女儿,叫钟柳函。”话音刚落,谁知张远道腾地起身,道:“我之前在新济云游,得知左冷仟要随大军攻打习国,可比武大会上你又确与左冷仟交手,那领兵的又是何人?新济军此次攻打习国,去的方向便是天衍宫,你喜欢的姑娘危险了。”
蔡霈休脸色陡变,怔怔地道:“新济……新济何时要攻打习国?”张远道道:“说是要在比武大会后动手,具体我也不知。”
“一年,一年了。”蔡霈休颓然坐下,若新济真的攻打习国,距今也过去一年之久,不知天衍宫现在情况如何,应是,应是好好的吧。纵使如今她再担忧,但外伤未愈,还有她的腿伤也,始终是自己太弱,要是她能再厉害些,也不会出此下策。
张远道看出她眼中的急切,叹道:“你别急,把伤养好,‘三清十二剑式’你练到哪一层境界?”
蔡霈休点点头,脸上若有所思,心不在焉道:“一年前跨入‘法’境,内力尚未恢复。”
“人体便如一个器皿,要装什么,装多少,取决于自己,你既已明白本心,认清自身也不是难事,明日便去东面山中的溪水边打坐,待你外伤养好,再练剑法和登云步。”
“师父,你能帮我去城里打探消息吗?我担心她,还有我娘。”蔡霈休仰首道。
张远道对蔡霈休期望颇高,以她悟性,假以时日,武功道学定不在自己之下,原本以为她生养在侯府,一生不说顺遂,也必是安稳不愁生计,岂料如今卷入这江湖纷争,更可能夹在两个朝堂之间,心中虽怜她经此磨难,却也狠了心要磨炼其意志。造成今日局面,也有他过于随性之责,他也不能时时护着,若不将武功练好,日后只会吃更多苦头。
思及此,张远道冷哼一声,挥袖道:“外界的事休再多管,你如今心浮气躁,情绪消沉,自身都难保,这次落下山崖还没得到教训吗?便先稳定心神,紧守自我,等什么时候领悟‘然’境,再言后续事宜。”
蔡霈休一怔,幡然醒悟,垂首道:“师父说的是,徒儿知错,之后定不会再犯。”
接下来的日子,蔡霈休除打坐吐息外,更把以前不甚了解的阵法也熟记于心。等到完全不再依赖竹杖行走,便又拿竹剑练习剑法,然而因左手不能使力,单手舞剑,威力自不比从前,剑技更不如双手使的流畅,一月下来不过勉强能演完一套剑法。
竹剑比纯铁打造的清一剑轻脆许多,力道重,则剑易折,力道轻,又不能释放十成威力,而要想把劲气均匀分布剑身,对内力掌控便须更为精确,蔡霈休不得不拿出全部精力集中于剑上,但若如此,又不能分心留意周遭情况,“三清十二剑式”招式复杂,变化无端,她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每每练下来必拼尽全力,直到心神俱疲,耗尽浑身气力才肯歇下。
在这段时日,新济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已攻占习国三座城池,幸而驻守汖地的王逸将军用兵有方,在敌军来前布好攻防,以地形之利,领一队骑兵抄小路绕到敌后,夹击新济的先锋军,俘虏一名副将,破了新济攻势,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时值深秋,官道茶摊上零零散散坐了几桌人,大多在谈论西南方的战事,自从一年前比武大会后,如今又起战事,江湖各派人人自危,也不敢放门人单独出来。
提及五里庄比武大会一事,在场有一人说得兴起,仿若亲身经历,将各派风采细细道来,之后话锋一转,说到飞来庄二男争一女的故事,不可谓不精彩,引得众人又是追问,又是叹息。
“说到飞来庄。”一男子高声道,“现在的庄主可是那宋三小姐?”那说故事的褐衣男子道:“嘿,这位兄弟问得好,那原先的少庄主宋大小姐,听闻并不是宋鹤亲女,后来得知真相便失踪了,这庄主之位不可空缺,自然由那三小姐担任。”
一名老者道:“如今的庄主可是位大善人,新济贼子打来后,飞来庄出钱接济了不少难民,听闻那庄主还带庄客四处锄强扶弱,这国内大半山头的贼寇皆被飞来庄所灭。”有几人附和道:“是啊,现在那些山贼一听飞来庄名号,哪个不是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那先前那位光瑞侯呢?”褐衣男子看向那说话的白衣少男,摇头道:“早死了,听说是被瀚气宗的人逼下山崖。”
但见那少男面色煞白,颤声道:“死了?怎么会死呢?她,她不是君侯吗?”男子不耐道:“死了便是死了,管你是君侯还是平民百姓,不都是人吗?早晚都有一死,这事朝廷去年就已布告天下,你没看到?”
那少男沉默半晌,放下铜板便走了。褐衣男子瞪着眼道:“这谁家的孩子?问话也不答应,真是古怪。”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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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时过境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