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初赶到时,整座高楼烧得噼哩作响,而此时,大火已烧到阁顶,再施救不能。想到阁中玄天铁盒与上万藏书,他谋划多年到头来却尽被大火焚去,蓦地抽了大刀,挥砍四周青石、树丛,如疯如魔。
书阁轰然倾倒,天衍宫众人走出山洞,遥遥望见,一时低泣声起,程忆瞧着怀里尚且昏迷的钟柳函,眼眶一红,串串泪珠滴落。戚铃手中握着铁牌,沉默半晌,对江雁道:“宫主既想好退路,可有指明去处?”
江雁从怀中取出地形图展开,举到戚铃面前,说道:“眼下有两条路可去,一是南下出海,二是北上进山。”戚铃蹙眉沉思,这两条路可谓天南地北,还需从长计议。
钟柳函即使晕了过去,睡得仍不甚安稳,嘴唇抖动,不断有泪流出。程忆拿衣袖轻柔地拭掉她颊上泪水,转头低声道:“李堂主伤势严重,弟子也大多带伤,只怕不宜赶路,不如先找个地方休养,待少宫主醒了再做定夺。”
如今宫主生死不明,少宫主尚处昏迷之中,程忆身为术数堂堂主,却是几人中最能拿主意的,戚铃与江雁点头应下,着手去安排。
嘉明六年三月二十六日,新济大军突袭天衍宫,之后一路向东南进发,不到半月便占领春榆城,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四月初,苏、宋、陈三家在崖下搜寻多日未果,商议一番后,便由苏家去京都武阳侯府告知此事。苏锦宜正为庭院新开的牡丹浇水,苏秀苒一见到她,哭着喊了声“姑姑”便扑上去将人紧紧抱住。苏锦宜尚未回神,瞧是苏秀苒,放下水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这是怎么了?”谁知小姑娘哭得更加凶狠,如何追问也只是摇头流泪。
这时,下人上前,行礼道:“夫人,苏二爷在前厅等你过去。”苏锦宜心中隐隐有些焦躁不安,安抚了苏秀苒,便去往前厅。
到得前厅,苏锦庭见着苏锦宜,当即下跪,苏秀苒也连忙在他身侧跪下。苏锦宜一吓,蹲身抓着二人手臂,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二哥,出了何事?你们起来再说。”
不想苏锦庭执意跪着,涩声道:“妹妹,二哥对不住你和妹夫,霈休她,她被左冷仟逼落山崖,是二哥没用,没能为她报仇。”苏秀苒也道:“表姊是为了救我们……我们找了好久都找不到表姊。”伤心得一句话也说不清。
苏锦宜身子轻轻一晃,抓着二人肩膀,怔怔地道:“是吗,休儿走时明明和我说只是送钟丫头回去,怎么就遇见了左冷仟?究竟是怎么回事……”声音渐自哽咽。
待苏锦庭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苏锦宜坐在椅上,右手握紧横木,听到左冷仟被炸毁一臂,蔡霈休生死未卜,却是面色惨然,几欲昏倒。
沉默半晌,苏锦宜幽幽说道:“那么多人去找,也未找到,既不见尸首,许是给人救了。”越说下去,心里竟也升起几分希冀。
苏锦庭喉头梗塞,目中透着担忧,心知此般情形,必是九死一生,苏锦宜何尝能不明白,不过是给自己心里一些安慰罢了。
正在苏锦宜伤神之际,有下人躬身进来,轻声道:“夫人,林宗治林大人在府外求见。”苏锦宜忙收了伤容,道:“去请他进来。”
苏锦庭随之起身:“既有人来,我与秀苒去后面避避。”说罢,便带着苏秀苒走到屏风后。
林宗治携皇上旨意而来,告蔡霈休身死一事,并有绫罗珠宝等物,以作抚慰。苏锦宜深深一拜,双手接过圣旨,神色平静地看着林宗治,缓缓说道:“有一事,还请大人告知。”
林宗治拱手道:“夫人请说。”苏锦宜问道:“休儿是怎么死的?”林宗治答:“下官赶去时,五里庄内已然混乱,听闻五里庄庄主与瀚气宗合谋,用秘宝图引各大派来此一会,意图杀害各派掌门,挑起朝廷与江湖争端,君侯当时揭穿左冷仟阴谋,为救各派,拿假图骗走左冷仟,最后跌落临柏崖。”
苏锦宜深吸口气,握着圣旨的手颤抖不止,半晌方道:“休儿只是做了应做的事,这些赏赐恕武阳侯府不能收下。如今休儿已去,还请林大人禀明皇上,我蔡家无福,再不能为国效忠,赏识大恩,恐要来世再报。妾身只求能回玄阳苏家,度过余生,望皇上容许。”屈膝跪地,缓缓叩首。
林宗治脸色微变,却不好伸手搀扶,长叹一声,道:“夫人何需如此,武阳侯与光瑞侯为国为民,国家自是要替其照管亲人,哪有不应允之理?”苏锦宜不答,仍跪在地上。
林宗治叹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过。还望夫人保重身体。”旨意既已传达,当下带人离开。
见林宗治一行远去,苏秀苒跑出来将人扶起,泪水在眼中打转。苏锦宜脸色惨白,理好双鬓秀发,苦笑道:“无论休儿是生是死,这京都都待不成了。”苏锦庭叹道:“也好,什么时候走?”苏锦宜道:“明日,最迟明日就走。”
苏锦庭点点头,便与苏秀苒留在府内,只待明日一同启程回玄阳。
蔡霈休断断续续苏醒几次,却又因伤势太重,痛得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就见一位妇人正为她擦手。
蔡霈休张口欲言,喉中有若塞了团棉花,忍不住咳嗽两声,霎时便觉丝丝腥甜在口中蔓延开来。那妇人听到声响,见她双眼睁开,眼睛一亮,笑道:“姑娘醒了,切勿动气,我去唤道长过来。”
那妇人匆匆出门,蔡霈休定了定神,四下望去,竹屋内摆设简陋,墙上挂着蓑衣斗笠,堂中支了张小木桌,头顶的床帏洗得泛白,外头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蔡霈休尝试抬起右手,却是一点气力也无,胸口如被千斤巨石压着,呼吸起来极为困难。
竹扉再次打开,裹着湿气与泥土味灌入,蔡霈休皱了皱眉,侧首瞧去,不觉湿了眼眶。
来人却是张远道,当日他前往抱佛寺,本欲与故友一叙,不成想遭林午算计,念着与无觉方丈往日恩情,自愿困于抱佛寺一年之久。某日,他算出时日将至,遂说服无觉方丈,得以从石室出来,并击败看守血菩提的僧人,取走了一颗。血菩提乃抱佛寺圣物,他当众抢夺,激怒寺中僧众,无觉方丈只好亲自捉拿,两人一逃一追,半月不眠不休,横跨万里到了习国,途中听闻五里庄要召开比武大会,又一路向东奔来。
方至五里庄外,便听临柏崖上巨响,两人急忙前去察看,当得知蔡霈休落下山崖,张远道赶到崖下找寻,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她。所幸蔡霈休仍有一息尚存,张远道喂她吃下血菩提,又运功护住心脉,方带她向北到了这深山中的村庄住下。
张远道把过脉后,温言道:“已无性命之忧,你安心静养,其他事日后再细说也不迟。” 蔡霈休尚不能开口言语,眨了眨眼,算是回应。
那妇人捧着一杯温水走来,笑道:“姑娘昏睡了大半年,先喝口水润润嗓吧。” 蔡霈休听得心头打突,双眉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呆呆地望着张远道。
张远道叹一口气,道:“你这次情况凶险,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不易,要想下地,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先养好身体,莫要想太多。”
蔡霈休出了一会儿神,心下担忧诸多人事,不想这一睡竟去了大半年,而今自己瘫在床上,形同废人,记挂这些也无意义,从如此高的山崖摔下,能保住这条命已是侥幸,既有机会重新站起,不如好好养伤,活着便还有希望。
如此一想,蔡霈休稳住心绪,朝妇人微微一笑,抿了口水,便闭眼歇息。张远道见状,面露欣慰,知道这孩子遇事冷静,不会被轻易打垮,也放下心来。
这般过去两月,蔡霈休已能开口说几句话,呼吸比之醒时顺畅许多,知道了照顾自己的这位妇人姓李,原是张远道俗家的仆人,后来发生战乱,张远道分了家财遣散仆从,两人也是在几年前偶然相遇,倒是她先认出这位以前主家的少爷。
蔡霈休现下待的这个村子在万仙山深处,离此地最近的镇子也需走两个时辰山路才可到达,留在村中的多为妇孺老人,信息闭塞,但胜在安宁。
见蔡霈休不时望着窗外景色,妇人知她在房中呆的憋闷,便要带她出去看看。蔡霈休身体仍不能动弹,这段时日她已劳烦妇人许多,当下摇头推辞,妇人却笑着将躺椅搬到院中,回身又把人背了出来,直惹得蔡霈休双颊晕红,十分不好意思。
待将人放下,妇人又取来新做的衣服为她盖上,蔡霈休心里感动之余,又盼望着自己能早日恢复。
院中栽有一棵不大的枫树,秋雨连着下了五日,天气难得放晴,这也是妇人执意要带她出来的一个因由。感受着秋日暖阳,蔡霈休只觉整个身子被晒得酥麻,便连心也温暖起来,微风吹过,深黄枫叶簌簌落下,耳旁是鸡鸣犬吠。
枝影摇曳,蔡霈休张眼望去,一缕阳光透过树叶打在手上,努力尝试弯曲手指,待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就见指尖微微颤动,蔡霈休松了口气,不觉莞尔。站在远处的妇人正晾晒衣服,扭头见她展颜,也跟着露了笑意。
十一月二十六日,山中下了大雪,屋檐上倒悬一列冰柱,刺骨寒风穿山过林。
蔡霈休拄杖行于雪地,厚重积雪压在脚背,犹如陷入沼泽,步履维艰。寒气丝丝缕缕地穿过鞋袜,直透肌骨,一颗颗汗珠滴落,在白雪上印出几点水痕,风一吹,一切又已如故。
蔡霈休粗喘着气,不过半个时辰,身上衣物早已湿透,冷热交叠,不由得打起哆嗦,随后举杖插进积雪,咬牙迈步向前,腿上传来钻心刺痛,蓦地向旁一歪,跌倒在地。
她躺在雪上,愣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际,落雪无声,天地间一片空寂。直到一股清凉顺着脸颊滑落,蔡霈休猛然回神,抹一下脸,抓起一把雪掷出,却在空中被风吹散。
哭了一阵,蔡霈休右手撑地,缓缓坐起,垂眸看着红肿双手,忽地狂风掠过,细雪如尘卷起,发带散开,青丝随风飞扬。望着缥缈远山,身下积雪恍若袅袅白烟,从指间穿过,迷了双眼。
风越来越烈,蔡霈休撑着竹杖艰难起身,但见一个香囊掉在原地,伸手摸了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双眉抖动,手上青筋跳起,半晌方才坐下,将香囊攥在手中,视若珍宝。
“祛病趋吉,芳香悦心。”蔡霈休轻声念了一遍,俏脸泛白,目光却愈发坚定,将香囊收进怀里,格外慎重。
程忆与戚铃在门外徘徊,两人神色凝重,对视一眼,不由愣住,映入眼中的是相同的急切模样。
“少宫主。”程忆拍着房门,脸上泫然欲泣,“你把门开开,让我和戚铃进去吧。”
钟柳函倚着房门坐下,手中握着梨花簪,听到叫声,慌忙道:“你们要是进来,我现在就去死!”
程忆神情陡变,不由退了半步,只觉一阵晕眩。戚铃拉着她走下石阶,大声道:“不要!我们不进去,只站在院中,你别做傻事。”
钟柳函脸色发白,体内升起一阵寒意,眼泪无声流下,喃喃说道:“我不能再连累你们。”
如今天衍宫众人尚未脱离险境,唐景初带兵已破习国两城,却不忘四处搜寻他们踪迹,另有一方习国朝廷的人也在四处搜查。偏在这时,她身上寒毒发作,若因此耽搁行程,便是置众人于危难之中。
是以当钟柳函隐隐觉察寒毒将要发作,便把自己反锁在房内,任凭程忆与戚铃如何劝说,也绝不松口让人进来。
寒气不断涌出,在她身周结起一圈白霜,仿若置身冰窟,寒冷彻骨。钟柳函不由蜷缩在角落,身上热气逐渐消散,双手双足失了知觉,双眼便要合上。
刹那间,一张张面孔在脑中闪现,父亲、叶姨、姐姐……之后是那熊熊烈火,钟柳函眼睁睁见着天衍宫陷入火海,但觉脸上一湿,睁眼瞧着手上梨花簪,猛地扎进手臂。
“不能死在这里。”钟柳函神志一清,拿过放在身侧的药瓶,倒出“暖心丹”服下,即便身心已痛苦万分,却仍牵起一丝笑意,拔下梨花簪,合着鲜血握在手中。